“闻喜公主刘兴,即日起,记于皇后邓氏名下,承以嫡女之礼,内外诸臣,敢有异议者,按欺君、离间后族之罪——斩!”
最后一字出口,如惊雷破霭,直震兰林殿上空。
冯岚怔了一瞬,继而整个人倚靠在邓绥怀中,眼中泪意未消,却已露出从未有过的安然与释然。
“我……我这颗心,终于可以安定了。”她喃喃低语,“谢陛下......”
邓绥轻拍着她的背,眼神却遥遥望向窗外旭日初升的金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安静的笑意。刘肇这一纸圣旨,既封住了谏官之口,又圆了她与冯岚两人一生所求。
这不仅是一个母亲的尊严得以守住,更是两个女子在帝王权势之间,拼尽全力为一个小小婴儿争来的光明未来。
而湉女此刻依旧沉沉入梦,睡容安详,仿佛她早已知晓命运将在今日改写,她将不是那个宫中幽闭的皇室弃子,而是大汉天子嫡出的掌上明珠,是这盛世之中,唯一能名正言顺走进阳光的小公主。
在刘肇御笔落定的那一道圣旨颁下之后,兰林殿终于重归安宁。冯岚卸下心防,开始配合调养,原本沉郁的气色也日渐转好。邓绥几乎每日前来探视,陪她品汤饮药,闲谈宫务典章,两人间的情谊比昔日更深一层,温软亲密,几近无间。冯岚那份对邓绥的依恋与深情,亦随着病势的缓解,愈发沉厚不移。
她虽体尚孱弱,却日日抱着湉女在兰林殿回廊中缓行,轻声哼唱儿歌。每当日光穿窗,春风拂幔,母女相依一景,宛若宫中春日最柔美的画卷。冯岚时而也向邓绥请教典故、宫仪,只言片语皆用心谨记,只因她常常低语:“我要做一个……配得上她的娘亲。”
她开始在案前记录湉女的饮食、笑语、翻身时刻,笔笔细致,如绣花般用心。又亲手为女儿缝制春衣,针脚虽粗,却缀满爱意。她更向东观借阅书籍,自习字义章法,打算来日由她亲授湉女读书识字,不让孩子比皇子们差一分。
邓绥看着她一点点走出幽谷,心中柔情暗生。她曾无数次伏案批折时回望兰林方向,如今那扇宫门后终于重燃了人间烟火。
而在朝堂之上,刘肇为进一步稳固闻喜公主的地位,乘边陲小国献瑞之机,于春朝大典之上亲颁诏令:封刘兴为「建安县主」,言其“异祥初兆,天命所归”。圣旨一出,朝野震动,宫中哗然。
湉女虽非邓绥亲出,却被册以嫡礼,实为“皇太女之势”。众臣虽口中称贺,私下却议论四起。冯岚得讯,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还如此年幼,怎堪这般荣耀……”
邓绥却握着她的手,笑意温然:“正因她尚幼,我们便更要替她披荆斩棘,护她步步向前。”
可权位如火,风光之下,亦藏暗涌。御史中丞郤瑾连上三疏,质疑皇后“徇情专宠”,讥讽冯岚“出身卑寒、无德可循”,甚至妄言“兰林生瑞,阴盛过旺,非吉兆也”。
舆论一时汹涌,太常卿、光禄勋等人接连上书,欲收回湉女封号,冯岚迁出兰林殿,送公主出宫由宗室养育。
而这一次,邓绥未再等刘肇发话。
她亲自着朝服步入德阳殿,挟《周礼》《宫规》《昭书》三卷,陈述前朝代育、共母、藩妃之制,历数贤后教子、妃嫔合抚之例,言之有据,声若洪钟。
“皇后之责,不止于育子,更在教养天下风仪。闻喜既入我名下,便是我之嫡女。我以法立她,不为私恩。”
她眼神如刃扫过群臣,余音震殿,无一人敢再言。
当日夜幕将降,刘肇倚窗而坐,闻宫人禀报邓绥朝堂应对之语,忽而低笑一声:“皇后执政,已可游刃于外朝。”
夜色低垂,兰林殿外的雨初停,檐口水珠沿着金瓦滴落,叮咚作响。帘幕半卷,烛火在鎏金灯座里跳跃,映得殿中一派柔暖。湉女已在榻旁的小摇床中酣睡,呼吸轻软,偶尔小手抓握,似在梦里攫一缕春风。
冯岚披着月白薄纱,倚在雕花檀木榻前。她神色仍显孱弱,却拂开发鬓,仔细端详方才被邓绥披在肩头的云纹披帛。帛上细密暗线隐隐,缀以极轻的珍珠,宫中仅皇后可佩。她指腹摩挲那暖意,目光却落在近前端坐的那人身上。
月光透纱帐,柔和地铺在邓绥素白的侧颜。她卸下朝服,披一件素软云缎,正借着孤灯给湉女的襁褓缝一绣角吉祥云。针尖闪亮,动作却极稳,像她在朝堂落笔批折时一样从容。
冯岚喉头一涩,终是开口,声音低柔却清晰:
“姐姐可知,阿岚如今,心底时时惶恐。”
邓绥停了针线,抬眸,柔声问:“为何惶恐?”
冯岚敛眸,轻抚胸口,好一会儿,才带着些哽意道:
“若没有姐姐怜我,那年我幽居增成殿偏院,日日如笼中鸟,连光都不敢奢望。是姐姐伸手唤我一声‘阿岚’,记得我的生辰,为我挡阴后刀锋,为我争一席生路……要不是姐姐,我此刻怕仍是那处不起眼的‘小小美人’,在冷墙阴影里,年年衰败。”
她说着,潸然泪下,滴在微凉的檀木几上。
邓绥轻轻叹息,将绣帛放下,拉她坐在自己膝边,指腹替她拭泪:“阿岚,命有多舛,不在出身,而在心境如何。若非你自有温柔坚韧,岂能走到今日?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自然水到渠成。”
冯岚摇头,握住邓绥的手,声音带着燃到极处的真挚:“阿岚今生今世,都要以命相报,不为其他,只为姐姐当年在我最暗的时辰,记起我、疼惜我、救我出泥淖。若我能长伴绥姐姐左右,护湉女长成,便是上天最大恩许。”
“傻阿岚,这世上情意最难求,你能在我来到大汉之后走进我心里,已是最好的回报。往后路上风雨再大,我们携手便是。”
殿外铜铃悠扬,被风吹出一串婉转的叮当。雨后初霁的月光洒入窗棂,照在两人交握的指间,也照在摇床里小公主酣甜的梦境。夜静,温情如水漫过金阶玉瓦,悄悄把“报恩”的誓语,化作无声的深情,沁入盛世大汉的岁月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