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上,天光斜映朱漆窗棂,百官肃立,肃穆的龙涎香气在殿内缓缓升腾。太常卿伏地叩首,语声高亢而沉重:
“启奏陛下!后宫多年未有皇嗣降诞,阴气凝滞,恐妨龙脉昌隆。今闻喜公主诞于内廷,若养于深宫阴室,恐对国运有损。臣请奏,将公主送出禁中,由宗室族中妇人抚养,以应天地阳和之理!”
话音未落,殿内一片死寂,连钟漏声似都迟疑了一瞬。
刘肇指尖缓缓敲击龙椅扶手,声声如鼓,目光沉冷,宛如三冬之霜凌压殿顶。他未即言语,只眼神微偏,看向御阶之外。
金殿之外,风过云动,万丈宫墙仿若将整个天意囚困于一方琉璃之间。
太常卿此言堪得是一箭双雕,即暗讽邓绥临朝‘女主阴’,又在说皇室广嗣不继,实为小君之过,分明就是阳谋。
而就在这场无声风暴于朝堂酝酿时,那句“送出宫养”的奏疏,不慎被宫婢传入兰林殿内,为冯岚亲耳所闻。
兰林殿内,香炉冷却,素帷垂地,烛火摇曳如豆。冯岚坐于榻上,面色雪白,双臂紧紧搂着怀中的女儿,仿佛世间再无他物能入眼。湉女睡得极沉,小小的身子窝在她怀里,吐息细缓如云,却不知风雨欲至。
“贵人,药……凉了。”侍女轻轻将药碗端近,语气小心翼翼,仿佛稍大一声便会搅碎眼前这片脆弱的宁静。
冯岚却仿若未闻,只缓缓摇头,眼中泛起水雾,泪珠在眼眶打转,却一滴未落。直到她垂眸望见襁褓中湉女那张熟睡的小脸,那双卷翘睫毛下藏着清澈的梦乡,她才心防终于崩溃。
泪水一滴滴无声落在孩子额头,冯岚伸指为她擦去,却越擦越湿。
她曾听说,那些被送出宫外的皇子公主们,也都曾在襁褓中咿呀啼笑,衣食无虞,可没多久就一个个或病死、或溺水、或不明而终。如今在宫中,只余一座座空冷的牌位,冷冷立在宗庙,香火寥寥。
“我的湉女……”她喃喃低语,声若梦呓,“你若被送出宫去,娘亲便护不了你了……你还那么小……”
她声音哽咽,双臂下意识收紧,仿佛要将女儿深深嵌入骨血,不容外界任何一丝风霜。
窗外春雨未歇,丝丝缕缕打在飞檐铜铃上,敲出一声声凉意。她听着雨声,忽然身体一抖,剧烈咳嗽起来,连帷帐都被撼动。侍女连忙取帕掩口,只见那帕子边角,已悄然染上一抹扎眼的血痕。
她却不惊,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指腹一遍遍轻抚女儿柔软的眉骨,仿佛这道痕迹,是她与世界最后的联结。
数日之后,冯岚终于支撑不住,彻底病倒。整个人如被抽尽了魂魄般卧床不起,食不下咽,语不成声。太医诊视后低声启奏:“乃产后郁结于心,思虑过盛……是忧病入骨,抑郁成疾,恐非汤药所解。”
兰林殿被静静封起,帷幔沉沉,如罩寒霜。香炉中换了安神宁心之香,炉烟不绝,却也驱不散她心头的冰冷。
殿门“轰然”被推开,晨光随风卷入,吹散殿内沉郁多日的药香与焚香气味。
邓绥疾步踏入,未及整冠理鬓,曲裾在奔行中沾染了朝露与宫道尘土,发丝微乱,气息未稳。近日她一直忙于外朝事物,疏于来兰林殿看望,她方才还在御前听政,闻太医急奏“冯贵人病重”,竟顾不得朝堂礼制与宫规,几乎是夺门而出,快速奔来。此刻踏入帷幕之内,恍若心头压了一夜的山终于崩塌。
“阿岚!”
她一声惊唤,带着未曾发泄的惊慌与心疼,仿佛要将积压多日的自责尽数唤出。
榻上人影如纸,冯岚瘦削的身形隐没于素锦软褥之间,眉宇清淡得近乎透明。她勉强抬眸,视线模糊中,那道熟悉的身影仿佛踏火而来,撕破她这几日来沉在深水之下的梦魇。
“绥……绥姐姐……”她唇瓣轻颤,声音细若游丝,却倔强地从肺腑之中发出,“我……想亲自……陪着湉女长大,不要让她也像那些皇子公主一样……”
她的眼中水光翻涌,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身侧熟睡的婴儿,手指颤抖得几乎碰不到襁褓的边缘。
邓绥快步上前,一把将母女二人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冯岚从病魔手中生生抢回。她跪在床前,攥着冯岚消瘦的手,一字一顿道:
“阿岚,陛下是英明之主,岂会被太常卿那般无稽之语动摇?他是湉女的父亲,是天下的君主,他不会把湉女送出宫的。”
她缓缓抬手,将冯岚额上的冷汗细细拭去,声音低柔却坚定:“更何况,湉女也是我的女儿,我们不是早就说好,要一起养她,一起教她穿罗衣、识字学诗、教她执笔读经书、学骑射辨兵……怎能只你一人孤苦地留下她?”
冯岚的泪再也止不住,像决堤之水般滚滚而落。她紧紧拽住邓绥的衣袖,颤声道:“姐姐……我怕……怕我熬不过这一劫……我怕你再不来看我,我连最后一眼都见不到你……我想一直陪着你,一直……”
“别说傻话。”邓绥打断她,语气几乎哽咽,她低头,在冯岚鬓边轻轻一吻,如同春雪融化在枝头,“你会好起来的,我保证,你说你要陪我走下去,那你就不许半途反悔。”
“闻喜这名字,是好兆头。”邓绥柔声道,目光落在婴孩安详的睡颜上,“吉星照宫,福瑞盈门。她既唤‘闻喜’,便该是我们一生之喜,而非一朝之忧。”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外而来,殿门掀起一角,风卷入几缕檀香。
“启禀皇后娘娘,郑侍中奉诏而来。”
郑众疾步而入,手持黄绫绢帛,神情肃穆,声音洪亮如钟: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连湉女似也在梦中感知到了什么,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