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岚倚靠在铺着海东青羽绣被的榻上,发鬓略乱,唇色仍显淡白,倦意仍未褪尽。她却像忘了自己的虚弱,低头望着怀中熟睡的女儿,眼中涌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柔情。
“这孩子……”她低声轻喃,指尖拂过女婴柔嫩的面庞,那触感如拂初绽的花瓣,“竟像是将咱们三人的好处全都聚在了一起。”她唇边笑意微扬,却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仿佛世间竟真有这样一份恩赐落入自己怀中。
邓绥坐在榻侧,披着一袭云纹素绫,静静看着她们母女。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孩紧握的小拳头,那柔软的触感令她指腹一颤。孩子反应灵敏,小小的手指竟立刻握住她的拇指,力道稚嫩却又坚定。邓绥低声一笑,眉眼温柔得几乎融化:“陛下若见了这模样,怕是要得意上好些时日。”
话音未落,殿外便传来内侍持板而来的宣声,金边绢帛在朝阳下晃出一线灼灼金辉,那是刘肇亲笔的诏令。
“公主之名,由皇后与冯贵人共议共定。”
邓绥展开素绢,执起紫毫,指腕微转,在雪白如霜的绫面之上写下一个笔意遒劲、风骨自扬的“兴”字。笔锋起落间,墨迹未干,她侧首温声道:“阿岚可觉得如何?”
冯岚静静地凝望那字,眼底一点一点氤出湿润,她轻声念出:“兴……兴盛之兴。”声音里像是掺着百般过往的情绪,那初入宫时在宫墙阴影中瑟缩的日日夜夜、那些暗淡无光的经历、这一次几经生死的分娩……最终却凝结成眼前这一笔明朗新生。
她抬眸看向邓绥,目光澄澈而灼热,像有火焰潜伏其间:“虽为女子,也当兴我大汉山河,撑我宫阙梁栋……绥姐姐取这个字,正好。”
邓绥闻言,笑意微扬,却并未止笔。她凝神续写,纤手轻拂落笔——“闻喜”二字跃然绢上。她声音如水:“封号为‘闻喜’,以示万象更新、欣欣向荣。”
冯岚怔了一下,霎时鼻尖发酸,泪水竟控制不住地沿着眼角滑落,浸润了鬓发与绣枕。她未言语,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闻喜”二字,仿佛将那两个字深深刻进了心底。
邓绥见状,将手中笔搁下,俯身轻轻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珠。指腹所触,是发热潮湿的温度,也是冯岚一刻不曾平复的情绪。
“阿岚莫哭。”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韧性,“西海报捷,丝路初通,尚方之器初成……这一年祥瑞频频,而她,是我们真正的喜讯。”
她低头亲昵地碰了碰婴儿鼻尖,眼眸柔得像要滴出水来,“她是我们所有愿望凝成的一滴晨露,也是这一片盛世光阴的第一缕曦光。”
朱红地漆的门扇轻轻阖起时,一阵细雨已自屋檐滴落,碎在青砖回廊间。刘肇步入殿中,御履所至无声,仿佛也被这静谧氤氲的温柔气息所笼罩。
他刚迈过殿槛,便见邓绥正俯身于婴榻之前,唇轻轻落在襁褓中女婴的额心。那一吻既不矫饰亦不张扬,却柔软得几近圣洁,仿佛将万千温情都凝于一点。
他怔在原地,步履忽而一滞。
那个素来在御前冷面明断、几番翻覆章台风云的女子,此刻竟将那双曾令群臣退避的凤眸弯成了水影,眉眼温柔得如一池春水无风,柔波不动。
“闻喜公主……”他喃喃重复那名讳,视线落在婴儿身上,“刘兴。”语气却是轻挑一丝笑意,“这封号……倒是别致得紧。”
邓绥闻声回眸,嘴角带着清润浅笑,仿佛雨后的初霁,她将襁褓抱起,缓缓走近:“陛下要不要亲自抱一抱?”
刘肇微怔,面上似无波澜,实则掌心早已涌出一层薄汗。他小心地伸出双臂,将那小小的温热团子接过,指节微僵,仿佛怀中不是婴孩,而是一块不容失手的无价玉璧。
“这小家伙……怎的如此沉?”他低语,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
婴儿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怀抱惊扰,蓦地睁开眼,那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黑白分明,宛若新月下映着星辰,直直望入他的眼底,毫无惧意。
刘肇低笑,语气轻佻却带着真实的悸动:“她看朕的眼神……倒和皇后下棋时一般,倔得很。”
夜深后的兰林殿,榻边,邓绥指尖轻轻点了点婴儿微翘的鼻尖,眼中笑意更盛,却忽然道:“大名虽好,总觉还欠了点什么。”
冯岚倚着榻侧,闻言抬起头,眼中有几分惊奇:“哦?那姐姐想唤她什么?”
邓绥不答,只执起冯岚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娟秀温婉的字:“湉。水边一个恬,《楚辞》有言:‘湉湉其静’。我想她日子不必惊涛骇浪,只要平和安宁,便好。”
她说罢,俯身逗弄婴儿的掌心,“我们的小湉女,喜欢这个名字吗?”
仿佛听懂了似的,小公主竟猛然张手,攥住了她纤长的指尖,软绵绵地笑出声来。那一声清脆的咯咯笑,如细雨打在青瓦上,滴落人心深处。
冯岚眼眶顿时泛红,却又含笑将脸贴近邓绥的肩头,呢喃道:“湉女……真好。以后我们便这样唤她。”
铜铃在夜风中悠悠轻响,清音过耳,恍若远山传来鹿鸣。婴儿已被乳母轻轻接去,裹好帷帐哄入梦乡,殿内顿时清静许多。
冯岚仍靠在邓绥肩头,眼神落在不远处安睡的襁褓中人,轻声问道:“绥姐姐,你说……她长大以后,会更像你一些,还是更像陛下?”
邓绥微一沉吟,随即笑了,那笑意温柔却藏锋:“她不会像我,也不必像陛下。”
她抬眸望向殿外,那一株并蒂海棠在春雨初至中舒展枝叶,露出一丝淡淡红晕:“她会像她自己。”
“像那春山照水,枝头绽雪的第一枝,独自生、独自盛。”
“她是大汉的闻喜公主。”她语声缓慢而笃定,眼神深处似藏着遥远又明亮的希冀,“她生于盛世,行于光华。她该走自己的路,踏自己的风雪,独步天下。”
窗外,入春后的第一场雨悄然而至,丝丝缕缕,润物无声,落在瓦脊之上、红墙之间。
正如那“湉”字所意,平和而宁静,细水流年,天光初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