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行商:“你不是边防军长史,你、你到底是谁?”
“你无须知晓。”
荒漠中传来风的呜咽,幸存者们埋下同伴尸骨继续上路,生或死,信任或背叛,在这条路上都是常事,死人和活人,只是沙尘上下,两杯浑浊的酒。
亲卫骑马跑了一圈,回到商队中,向沈庭燎道:“没找到。”
沈庭燎从断崖上收回视线。
亲卫低下头:“但,我们找到了那个地方。”
在飞鸟不过的渡亡海腹地,周文勉跌跌撞撞爬上一块嶙峋巨石,他五脏如焚,手掌脚掌都磨出血泡,破裂后丝丝缕缕向外渗着血。
在他快要晕倒之际,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来自女子身上迷乱而浓稠的香气席卷了他的身心,令他在泪水倾堕前沉沉睡去。
梦境开始的那一刻,他听到少女怜悯的声音:“接到你了,你这胆小的鬼魂。”
一个月后,瀚海关迎回了归来的商旅,沈庭燎与凤凰游的领路人告别,留下一笔应付的酬劳。在老行商看不到的所在,他换上另一套行装,带着随从径自步入边防军总司府的大门。
总司府后院守卫大气也不敢出。这一个月来,他身边多了不少换了芯子的人,就连外头的总司大人也是假的,真人正委委屈屈关在后院杂役房里。
“沈庭燎,你个狗杂种!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软禁我,等本司回头启奏圣上,参你目无王法扰乱边关军政,保叫你乌纱落地!”
咆哮声响彻杂役房,随后有人缓声道:“有这力气叫唤,看来他们还是给你吃得太饱了。另外,我穿甲胄,不戴乌纱。”
守卫闻声飞快低头。烟青软甲下摆的银色暗纹如水波浮动,停在窄窄一截门槛旁。
边防军总司还在哮叫:“沈庭燎!识相的放我出去!”
“总司大人,”沈庭燎道,“你不会还以为,我来边关,单为查你渎职,不履行西域通商协议,放任大宁疆域附近的行商被沙匪劫掠吗?”
他语调放得慢,故意让总司字字听清,总司明显一愣:“你……”
沈庭燎:“我监察司固然有些手段,却不爱在没修为的普通人身上用,一来有伤天和,二来唯恐屈打成招,不过有了佐证,用起来就放心多了。”
“你,你要干什么!”
那抹银色暗纹一闪,越过了门槛。
“关门。”
房门砰地关上,守卫脊背肌肉微松,才发觉自己屏息良久。
“这么紧张呀?”门边站着的白马营将官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慢慢等,好戏还在后头呢。”
守卫眼神乱飞,哪敢多看,寒冬腊月里额角密密沁出汗,低着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屋里静悄悄的。
沈庭燎不是瀚海关的常客。监察司设立时,名头虽为代天子巡守四方,江湖庙堂无不在耳目之下,但素来多掌江湖道上的事,不常参与朝堂纷争。沈庭燎每年巡视四境关隘,多半都不会久留,岂料今年出人意表,于回京述职前夕突然杀回瀚海关,雷霆手段控制了整个边防军,关城上下措手不及。
“啊!”一声惨叫,随后是接连一串凄厉呜咽。
守卫吓得手心冒汗,慌乱不已。
这位御前监察使的作风,他们委实不甚了解,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还要追溯到他初登庙堂之时。
此人本名沈照,乃是已故大长公主之孙、当今圣上的外侄,自幼拜入巫山剑圣门下,少年失怙后便被天子接入宫廷照料。长到十四岁那年,天子于御苑设宴款待新科士子,命他随侍左右。少年朝臣头一次身着朝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夜宴上灯火熏然,不知哪位进士喝醉了,大着胆子给了新任监察使一句评价:绮年玉貌,如圭如璧。
“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啊!那是什么?把它赶走,快赶走!”
“大胆!我乃朝廷命官……呜呜呜,不要再靠近我了,沈庭燎,你快些给我个痛快……”
隔着薄薄一道门板,里面的动静愈发荒诞,守卫两股战战,总司的手不干净,身边的人也大多不清白,监察司审讯看来是用非常手段,到底,会审出什么结果?
没过多时,房门忽然打开,守卫猝不及防,对上一张脸。
那是一张,在之后的年月里,渐渐被坊间传为薄情寡性的脸。
撤去幻术的眼瞳是极浅的灰,即便隐在门框暗影中,依然锐利得惊人。错开那双眼向内看,黑暗中地上伏着个人形,不知是死是活,只闻见一股浓烈的尿臊味。
那被日光照亮的下半张脸上,薄唇微微扬起。
“恶鬼的身份符牒找到了,把人给我绑起来。这座总司府的所有人,全部关押待审!”
守卫大脑嗡嗡作响,昏昏然闪过传言的下半场——
那华宴正酣时,天子将目光落到一旁持剑侍立的少年身上,和颜悦色地开口:“自古帝王承天景命,肩负江山万民,一日不得怠惰,肉身凡躯如生退意,当抬头看一看夜未央时,庭燎之光。”
四下一派寂然,年少的监察使看向帝王,捕捉到他嘴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阿照,你以不及弱冠之龄出入庙堂,朕念你父母早逝,姑且代为赐你一字——庭燎。”
长乐廿年冬,大宁御前监察使沈庭燎革除瀚海关边防军总司之职,奏呈天子其勾结西域恶鬼暗通款曲重罪,朝野震动。边境血洗黄尘,罪首羁押囚车,随监察司北上候斩。
天上刚下过雪,遍地积起一层雪尘。大车沉重地碾过,留下两道清晰辙痕。沈庭燎自瀚海关东门出,城郊积雪的山阴处静静候着一列金玉雕鞍的高头骏马,毛色雪白,纯净无暇。
沈庭燎翻身上马,回头远望,关城庄严肃穆,似蛰伏的巨兽,城垛上飘着猎猎旌旗,远方荒漠苍茫无际,一望而去尽是连绵被雪的山峦。
年轻的御前监察使眸中几度风云变幻,终究淡淡一句:“回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