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与冯岚俱是一愣,旋即面面相觑。那一刹,她们在彼此眼中看见的,皆是深深的震撼与难以置信,湉女从未有人教识禽鸟之名,更何况是异邦奇禽,宫中无传,书中未见。她怎能一语中的?
冯岚捂唇,眼眶微红,喃喃低语:“姐姐,闻喜她……真的懂得么……”
刘肇却已大笑出声,振臂高举女儿于空:“不愧是朕的女儿!未及周岁,便能识禽鸟之异,不学而知,此乃神慧!天授也!”
小公主被他抱得高高的,眉眼弯弯,粉面泛光,仍笑着挥舞手中的金镯,铃声与湖风交织,仿佛应和着春日间万物初生的颂歌。
池水微泛涟漪,倒映出一人一婴的剪影,湉女小手探向大雀,金镯流光潋滟,如晨曦跃金;岸边,一株杏树垂花欲滴,一瓣飞落,正巧落在邓绥的肩头。她怔怔看着眼前一幕,唇边终于漾出罕见的微笑。
冯岚站在她身侧,悄声道:“姐姐,她真的……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语气中已然不再是惶恐与胆怯,而是一种母亲本能的骄傲与惊叹。
邓绥未语,只握紧了她的手。
夏日炎炎,金铃轻响。那声“雀”,既似神启,又似某种预兆。闻喜公主刘兴,或许注定,不止于一纸封号,更将以她的睿慧与光华,在这广袤江山之上,书写一段无人可及的篇章。
刘肇突然启口,声色悠扬:“曹大家何在?”
文臣列队肃立,一道修长身影自众中缓步而出。班昭披一袭孔雀蓝朝服,袖口隐绣芙蓉夔龙,银发如雪,高挽成髻,光影间流转出岁月沉静之韵。她神情端庄,气度雍容,似一枝雪中红梅,凛然而香。
“臣在。”
“你兄长班超,镇守西域,封疆拓土;你班家几代忠诚,文武兼资,实为朕朝栋梁。今安息进献奇禽异兽,朕命你以‘大雀’为题,赋诗一篇,书此盛事,以彰我大汉威仪、昭示四海归心。”
“臣领旨。”
班昭俯身一拜,言辞恭肃,语气却不失从容儒雅。
太液池边,夕阳西坠,霞光斜映天宇。那头傲然昂立的条支大雀在余晖下羽光熠熠,似自西域千里黄沙中踏羽而来。狮子蜷伏檀几之旁,目光沉沉如炬。
安息使者仍执笏立于丹陛之下,耳侧金环轻晃,额饰熠熠生辉;班昭的身影与他交错,连同刘肇怀中酣睡的小公主、身侧两位风仪无双的女子,皆被落日的金光拉长,倒映在不远处展于石案上的《西域贡品录》之上,恍若时光凝固的一轴史画。
湉女睡得安稳,小嘴微张,一根金色鸟羽还被她紧紧攥在掌心。那羽上嵌珠,散着幽光,似和梦中光景相连。
冯岚靠在邓绥肩上,轻声低语:“姐姐……你说,她真认得这雀么?”
邓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弯身轻巧将那羽毛取下,收入衣袖之中,手指摩挲羽干,眸色深远如潭。
不久后,东观藏书阁内,檐下疏影横斜,香炉袅袅生烟。
班昭于灯下执笔,一篇《大雀赋》已然成稿。案头展纸苍劲有力,行行飞白间带着文人历练与情思交融之美。她放下笔,取薄帛覆上,欲待晾干。
邓绥立于旁侧,素衣如雪,指尖轻抚竹简上尚未干透的墨痕,凝视着那首句缓缓读出:“‘形姿伟岸若昆仑雪峰,翎羽璀璨似星河倾落’……曹大家这铺陈气象,倒有司马相如《上林》遗风。”
“可这句‘怀有德而归义,故翔万里而来游’……”冯岚抱着湉女凑近细看,唇角含笑,“倒更似张衡《归田》小赋里的性灵,娓娓道来,却令人沉思。”
班昭闻言,眼角一弯:“老身斗胆,尝将大赋之磅礴气象与小赋之婉转情致相融。正所谓:文者,贵在通心。”
她说着,用笔尖点了点其中的“条支”“安息”二组字,“这些地名,与家兄在西域所记一字不差,老身不过按图索骥罢了。”
邓绥静默片刻,忽地俯身提笔,在赋末补注几行小字,字迹清劲:
“永元年间,安息国献雀于太液池前,曹大家奉命作赋,赋成之日,皇后嫡女闻喜公主刘兴,言‘雀’字,众惊。”
阳光穿过轩窗,斜斜洒落于文案之间,墨香尚暖,纸页轻颤。那一刻,三位女子的影子在光中交叠,一位学养深厚的女史,一位心怀天下的皇后,一位爱得深切的母亲;还有那怀中尚在酣眠的小婴儿,握着西域羽毛,未来却将翱翔在大汉星空之下。
这篇赋,不只是为大雀而作,更是时代的注脚,是巾帼之志的跃然纸上。
女性文墨、婴儿神慧、异域朝献,共同绘就盛世之象。史官笔下所载,或许只是“献雀一事”,可时光深处,那日太液池畔春风沉醉的浮光,却会被后世铭记。
这是大汉最盛之年,也是她们最美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