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楚夫人那里回章台宫的必经之路上,有一片园林。嬴政远远便瞧见有一人站在廊下吹风。待看清那人是姬瑶时,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夜寒风大,你一个人傻傻地站在这做什么?”嬴政嘴上嫌弃,手上却利落地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还帮她拢紧衣领,生怕她受寒。
姬瑶仰头看他,月光下的他眼底一片疲惫之色,不禁有些心酸。她努力扯出一抹微笑,道:“在等陛下呀!”
嬴政凝视她,脑中闪过刚刚楚夫人的话——“她真厉害,能让一个残暴的君主,生出恻隐之心。俯身抱她回宫,听她谏言,讨论朝政,这才是情分吧?”
嬴政想,如果真如她所说,这才叫情分,那便算是情分吧。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姬瑶的后背,低声道:“走!”
两人并肩朝着章台宫走去,嬴政几次瞥向她欲言又止,终于,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姬瑶,朕在你眼里,可是一位残暴的君主?”
姬瑶不解地抬首看他,这话他之前问过吧?看来这个外表看似无所畏惧的帝王,内心其实无比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
“要听实话?”姬瑶故意拖长声调,见嬴政眉头微蹙,她缓缓摇头,说:“在来秦国之前,我确实认为秦君嬴政是个专制残暴、噬杀凶狠之人。”说罢,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紧紧盯着嬴政的脸,想看看他的反应。见他一脸的不自在,她更觉好笑。
“不过嘛...”她紧接着说,“随着与陛下的相处,我觉得陛下很不容易,还很可爱!您虽生于赵国,实际上却是父子在赵为质,后来母子二人留在赵国艰难求生,定会遭受他人的冷眼与欺凌。或许也是年幼时太苦,才让陛下如此嗜甜,”说到此,她皱起眉头,十分不解地问,“难道之前庖厨的人,就没有发现一丝,您比较嗜甜吗?”
姬瑶自从发现他喜爱甜食后,几乎每次做饭时都会特意准备一道甜食,或是菜品,或是甜点,总之都是甜的。而他每次都把甜的食物先吃完,眸中尽是满足。
嬴政摇头,他从不敢在任何一人面前过分展示自己的喜好,唯独那日在燕归宫,不小心露出了一丝马脚,便被她记住了。
那能怎么办?锅包肉,吃到第一口时,他便觉得,前几十年的吃食都是那般索然无味。自此,锅包肉走进了他的心里,这个做锅包肉的女子,也同样走进了他的心里。
姬瑶有些得意起来,傲娇地扬起下巴,道:“那我可就是第一个,且唯一一个知道陛下秘密的人了。”
嬴政勾起嘴角,“少自得,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姬瑶伸出五指,在空中虚抓一把,说道:“我有筹码在手,我不怕!”离了我,谁还给你做锅包肉,哼!
嬴政宠溺地看着她胡闹,在这寒夜中,心底满是温暖。
姬瑶突然转身,月光下她的眼眸更加明亮,她认真地看着嬴政,问道:“陛下总是问我,您是否残暴,不如,陛下自己说说,您心中的自己,是否残忍暴虐?”
把问题踢给提问题的人,更是问题本人,她也是真的想听听他对自己的评价。
嬴政脚步一顿,没想到这小女子竟敢把问题抛回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颇有些自负道:“想打破旧秩序就必然会有战争,有战争就会有杀戮。”说罢,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有些沉重。
姬瑶弯唇跟上,“是了,在其位谋其政,陛下成功收复六国,其中反秦者不在少数,若是陛下的手段一味怀柔,那天下早就乱了。有时,处理事情的确需要一些极端手段,但这是为了压制,而不是单纯的残暴。”
“你倒是会说。”嬴政嘴角微扬,心中却对姬瑶的话多了几分认同。的确如此,当年商鞅在秦国变法,很多律令在旁人眼里看来是那样的苛刻残忍,可对于当时的秦国、秦人来说,却是最适用的律令。
姬瑶笑笑,说道:“陛下觉得锅包肉很好吃,我也相信会有很多人喜欢吃,可是我不能保证,或是强制天下所有人都喜欢吃。那么,天下人对陛下的评价也是如此,一定会有很多支持您的人,定然也会有因为各种原因而讨厌您的人,但是,最后只要您自己知道您是个什么人,这才重要,何必一味地去追求他人的评价。”
嬴政嘴角轻轻扯动,这个女人总能准确犀利地切中他言语中的要害。
姬瑶记得,嬴政正是因为很在意他人目光,因此,但凡有另一种声音存在,他都会气到将人家杀死,如此一来,岂不就是残暴?
不多时,嬴政站住脚,望向东面,神情有些许的落寞,“她也说过,朕残暴。”
姬瑶顺着望去,章台宫的东面是芷阳。她心头一紧,据史料记载,嬴政在嫪毐之乱后,将母亲赵姬幽禁于雍城,但最终仍将其接回咸阳,直至赵姬去世后与秦庄襄王合葬于芷阳。????
赵姬,应该是这个帝王此生最纠结的一段心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