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无咎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懂人类。
他生于混沌,在漫长岁月中浑浑噩噩的度过,靠偶尔聆听到人类的只言片语过活。人类的寿命太短,而其所生活的社会变化又太快,往往言无咎睡前听到的是一类说法,睡醒后又是新的另一类说法。
他喜欢人类,喜欢看他们忙碌的样子、看他们进步的样子。除了打打杀杀以外,这些小人做的一切,言无咎都觉得可以接受。就像人在看电视剧的时候可以接受大多数为剧情服务的人和事一样。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寂寞。概因要知道自己寂寞的前提,是曾经与他人相处过,知道拥有同伴的滋味之后,才能说出寂寞二字。
而他固守着某种没有必要的责任感,偏安一隅,仿佛他生来就应该在那里。言无咎所拥有的,始终只有混沌。
没有人会在意他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他有没有思想。千古不变地、孤独地呆在他应在的地方,就是他毕生的使命。
但是,自天际掉落的那个时刻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他像从台下走到台上,切身经历那些喜怒哀乐、爱恨纠葛。原本有的看就好,一视同仁的人物,也渐渐有了亲疏远近,原本一切有看头的剧情也可以分为喜欢和讨厌。
这算是好事吗?言无咎不知道,相对于他的使命、相对于他一定要回去的那个地方来说,这一切都是累赘,是或许没有更好,必要时候会被舍弃的东西。
但这对于他本身而言,却是可以填补空洞内心的存在。让他即使在寒冬腊月,也非孤冷冰冰的石头,而是能感觉到人心所带来的温度。
换一种方法,或许他更像人了。
他更像人了,同时也就更能看清人的逻辑、人的情感。
这个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旧是东方盛。
东方盛的喜欢到底代表着什么?那些字里行间、一言一行中表现出来的真挚情感与无法更变的偏执性格交织,是他所拥有的命运的预兆。
倘若他遇见的是一个真能陪伴他度过一生的人,那也就罢了。然而他动心的偏偏是言无咎。言无咎根本给不了他任何承诺。
既然如此,再等下去,好像也不是办法。
马车停在山崖下,步惊蝉推着言无咎的轮车向山下走去,在上车之后,正欲驾车离开的那个瞬间,有一阵劲风拂过,熟悉的熏香在空气中散开。
言无咎坐在车里打算放下帘子的手被牢牢抓住,那力道与以往不同,恍如铁钳一般死死地箍住言无咎的手腕。
他想,倘若这是一只真人的手,大约此刻已经淤青,甚至骨头都在咯吱作响。但这不是。无论怎样像人,他始终不是人。
思绪飘浮间,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你知道了?你想走?要逃去哪里?”
“我去哪里,要同你交代吗?”
蓝色布帘内外,剑拔弩张。
僵持片刻之后,东方盛率先掀起帘子,坐到马车上。他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言无咎,目不转睛,非要从他脸上窥探到什么似的。
“你在生气,为什么?你知道了……不,你知道了什么?”
言无咎皱眉:“你以为我知道了什么?”
东方盛迟疑片刻,手上力气微微一松,言无咎顺势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扯出来,活动一下已经青紫的手腕。东方盛看见言无咎手腕上被自己握出的淤青,张了张嘴,想要道歉,又因为不知什么原因咽下。
只是,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放轻柔:“你有什么想说、想问我的吗?”
言无咎本无意提起——他认为任我行说假话的可能很大,但此时却不知怎的,还想听此人再说一次。他为自己的做法找借口——这未必不能成为某种脱身借口。
但他们谁都明白,这对于言无咎渴望的离开并无益处。
他迟疑:“那处山谷,并非你烧毁的,是吧?”
那处山谷?东方盛反应过来,猛地咬牙。
“当然!你怎会这样想我?”
他没说谎。
言无咎垂下眼眸:“抱歉……我只是……”
东方盛只消不到一瞬就想明白了,他脸上阴云密布,咬牙道:“是谁跟你说的?”
“这……”
“算了,即使你不说我也清楚。”东方盛深呼出一口气,按捺自己的不满。
只是……
“……你是故意的吗?”
东方盛一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言无咎没有给他反应的余地,轻声问:“让你们教主发现我的存在,你是故意的吗?”
“……”
东方盛口中常常说出谎话,但如今面对言无咎,却说不出口。
他们之间,已经有太多谎言,东方盛不想在这段岌岌可危的关系上再添负担。
沉默,这沉默化成了某种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无形的东西,东方盛眼睁睁见言无咎的表情从迟疑变为了然,最后重归沉寂。
这沉寂让东方盛的心越发焦急,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的理智因接二连三的冲击倾颓,以至于他径直大喊出声:“难道你就没有半分对不起我吗!”
言无咎一愣。
他问:“你指的是?”
东方盛难以置信:“怎么,你对不起我的事难道还很多么?”
“我对不对得起你,还不是由你说了算,我怎知道。”言无咎道。
东方盛张口:“当时在山崖下,你……你……”
他结巴半天,却没说出口。
言无咎皱眉。
东方盛沉默半晌,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般:“罢了,大约是我想岔。那厮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你我关系融洽,在其中刻意算计也是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