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王的质问当头劈下时,女幕僚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其实在来面见戟王之前,她与她的主子已经演练过数遍,主子早就料到戟王会悄悄唤他们过去。
她主子的聪慧异于常人,又或是说主子对戟王的脾性瞭若指掌,这些问题主子事先已想到。
是以关于戟王可能的质疑,诘问,甚至是不合理的为难,少船主通通教过她如何应对。
关于这一题的答案,少船主打算推给走私与糜爪冬。就说少船主其实曾偷偷与糜爪冬连袂走过东边的船线,只是因属走私行为,不被也船主允许,是以不好纪录在少船主的行船记档。
戟王当然不会信这套说法,一定会去找糜爪冬讨个证明。
而这样证明,他们早已串通好。
糜爪冬只消拿出他那艘大海船的记档,便可以查到牧荆曾往东行的纪录。而算算时日,糜爪冬"正好"再过几日便要抵达临仙城。戟王必然拭目以待糜爪冬的到来,向他讨要记档。
如此,天衣无缝,找不出破绽。
可当戟王沉沉的威势铺天盖地而来时,女幕僚却吓得不知所措,她脑袋空白成一片,原先套好的说法竟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戟王将她的恐慌全收入眼底,心中得意。
无措的眼神,嘴唇紧闭噤若寒蝉,四肢觳觫,攥着衣袖的手指,这些就是他要的。
然而,戟王脑中却浮现出王妃在梦里载浮载沉的面容。
她笑得那样动人温柔,可望着他的时候,眼底尽是哀伤与惊惧。当年他领着死士一路追着她时,她是不是也与眼前的女幕僚一样吓得瑟瑟发抖?
明明他只是想得到真相,又不是要杀了女幕僚,她却吓得好似被押入了刑场。
是了,她们都怕他,而他就是想要人们畏惧他,因为,他从小学到得关于皇族的威摄,关于巩固上位者权力的手段,令人生畏是最有用的一招。
但王妃不在他企图震摄的范围内,在她面前,他从来不是上位的那个人。
他从没想过她竟会怕他。
若少船主真是他的阿微,那么此刻的他,正在干什么好事?
他正在对她的幕僚施压,他正好整以暇地等她精神崩溃后吐露实话,而这将让少船主吓得退避三舍,表面上和谐相处可私下却暗自埋怨三皇子手段残忍。
其实,正常情况下戟王压根不会这样对待下属,替自己办事的人,他惜才,用才,只要他们肝脑涂地,忠心耿耿,生死不离,他也绝对会站在最前头为他们遮风挡雨。
可为什么一摊上王妃的事,他就变得格外暴戾急躁?
坦白说,戟王面对这样的自己,也是挺无言以对。
于是,他决定暂时放了女幕僚一马。这一路有的是机会探查,不急在一时。
思及少船主将与他共事直到杜玄之乱平定,乍然间他胸壑中的焦躁与狷急悠悠退下。
戟王神情恢复沉着稳重,此刻,他面容清隽温朗,全无张牙舞爪的戾气。
"罢了,看你吓成这样,倒像是本王的不是了。本王不过是闲话家常,你不必惊慌恐惧,回头倒叫少船主怪怨本王苛待她的幕僚,让本王平白背了一道不好相与的罪名。"
女幕僚傻眼。
闲话家常,这叫闲话家常?三殿下要不要听看看自己在说些什么?
大齐的风俗果真与他们不一样阿!
但见戟王神色温煦,女幕僚找回一点勇气,挺直背脊,解释:"殿下,少船主三年来不曾往西,确有个中原由,但绝非是殿下所想的那样……"
戟王却懒懒地挥手,笑:"本王真的是随口一问,少船主不便透露,你也不必勉强讨好本王。罢了,此事已了,休要再提。"
女幕僚双肩略松。
好吧,既然三殿下避重就轻,那她也不好再辩白什么,省得像是少船主这边不愿放过似地。
女幕僚便躬身退下。
-
女幕僚一脸匪夷所思踏入门之前,牧荆手中正捧着厚厚的星官图籍。
她一页页地翻过,一面对照杜玄的兵阵图,神色专注,视线一瞬不移。
脑中不停地转过阿娘在她小时候教给她的,帮助背诵星位的诗句,诸如──
三星中央色最深,
下有积卒共十二,
三三相聚心下是。
丘下一狼光蓬茸,
左畔九个弯弧弓,
一矢拟射顽狼胸,
有个老人南极中。
靠着这些诗句,还有脑中的记忆,杜玄的兵阵图,她总算摸得差不多。
牧荆发现,攻城之时,杜玄让信徒大致上以几样城中建筑为攻击目标,分别是天垒城墙,放置军械的库楼,以及置放马车的车府。
而这几样目标又分别能对照到星象中的北辰星,角宿,与尾宿。
此外,另有一张兵阵以大火星为对照,实际上杜玄却从未以这个阵型攻击过任何目标。
牧荆搜肠刮肚,想破头。
大火星指的是会城中的何物?军器弓枪库?烟火楼?抑或是负责处理走水的官署?
杜玄曾演练过以大火星为中心的兵阵,可为何却从未攻击过城中的能对应大火星的建筑?
难道是因为经书里描绘大火星乃"七月流火",是盛夏时节夜空最红艳的一颗星,而此时是十二月了,杜玄便暂时抛开大火星了吗?
牧荆这么猜测,是因为从兵阵图看来,杜玄这人虽是号称南洋之皇的海贼,可他精通经史,文韬武略,擅写诗词,讲究对应,工整,秩序,还有──
乐趣。
这叠兵阵图,根本是一个精通星象的中年男子所玩的游戏。
思绪到此,牧荆失笑,却很快又紧绷静肃了起来,这游戏令不少人死伤,毁去数百民宅,而杜玄竟将它视作一种乐趣。
想一想,便一阵毛骨悚然。所以,杜玄大老远跑来大齐东南边,到底意欲何为?
此时,幕僚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打断牧荆的思绪。听这声响,是有人从戟王的威势下仓皇逃了出来。
牧荆放下手上的图籍,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她,问:"怎么,殿下可相信你的说法?"
余悸犹存的女幕僚先灌了盏温热的茶水压压惊,而后一五一十,将戟王的疑问,乃至于沉厉的神情,语气,到最后却轻轻放下的古怪,都一一道来。
"有意思。"牧荆没什么表态地说着,心里莫名掠过奇怪,又问:"你确定戟王真是放弃追问,不是以退为进?"
"起初三殿下确实紧追不舍的态势,可不知怎么地,就在那么一瞬间,他神色却悄然变了。"
牧荆微微皱眉:"变了?"
女幕僚回想殿上翻脸堪比翻鱼干的男子,也是不敢置信:"对,变得比较温和,好像释怀了,甚至还有几分亏欠的意思。"
牧荆心头咯登了下。
他为了质问少船主的幕僚而愧疚?他……温和?
突如其来的转变,可不一定是好事阿。
然而思及戟王从前的喜怒无常,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现象。
于是牧荆暂且放下心,又看女幕僚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得找个事给她做,帮她转移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