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舷窗望去,夜色宛如凝固的墨。
客舱的灯光调成了休息模式,卓越的气密性隔绝了大部分噪音,飞机穿行在云层中,犹如一座隔离在高空的孤岛。黑暗和寂静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像是距离那个熟悉的、有光的世界愈来愈远,无声地被抛弃在人间之外。
江驹臣将柏青梣扶到观景区的软椅坐下,他问了几次药在哪里,始终没有得到答案。医生保养得宜的秀颀手指微微收紧,攥着他肩膀衣料的一角,漂亮优美的指节泛着虚弱的苍白,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才慢慢地滑落下去,艰难地撑住沙发扶手。
那双秋水眸抬起来,望了他一眼,似是神游天外。
江驹臣不得不又问:“药在大衣里吗?”
“没事了,”柏青梣不甚在意地说,他仍然有些气喘,好在飞机停止了颠簸,症状也就没有加剧。年前的鬼门关虽然暂时没有夺去他的命,却也留下了众多后遗症,譬如这种轻微哮喘,他几乎习惯成自然:“这里景色不错……咳,来坐一坐?”
江驹臣叹了口气,依言在他身旁坐下,抬头望向漆黑的窗外,唯有飞机机翼的红灯微微闪烁,实在看不出什么景色,但他明白柏青梣的意思。
高处不胜寒,独酌无相亲。
——这便是他们三十年来看过最多的风景。
无论是地下世界尊崇的教父,还是白道商界的无冕之王,哪怕他们的前半生没有任何交集,但毋庸置疑,他们早已成为最能理解彼此的存在。
柏青梣忽然道:“早知今日,五年前你中枪时,就该立刻请我来。”
江驹臣闻言怔了怔,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不由莞尔:“来得及吗?”
他说的是五年前自己因为商家之事身中四枪,打在右膝骨的子弹几乎废了他的腿,两枪落在腹部,脏器遭受重创。最险的一颗紧擦过他的心脏,残留未能取出的弹片直接导致了他的心衰,勉力支持三年,不得不进行心脏移植手术。
正是因为他病重如此,地下世界群龙无首,直接导致MSJ趁乱而起,促使柏家悲剧发生。他以为柏青梣说的是这件事,谁料好友却笑着调侃:“万一呢?我忙着给你治病,不就没机会被骗到南美去了?”
柏青梣不明就里时,的确怨过“玩忽职守”的江家主,但很显然这小小的抱怨早就成为过去式——既然如此,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江驹臣沉默着,掌中高脚杯轻旋,红酒血色的波纹浮荡。他本不是沉湎过往的性格,然而或许此刻太暗太静,偌大的客舱只有他和挚友,以至于沉寂许久的回忆慢慢浮上心头。
他微微垂下眸,熟悉的倦色一点点漫上那双形状妩丽的眼睛,心头忽然一疼,他无意识皱紧了眉,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会来吗?”
话音未落,他骤然回过神来,察觉此话不妥,坐正了身体,眼里挂上笑意回圜:“Dr.Bai的难请可是出了名的,手术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去了,我要是插队……”
柏青梣没等他说话,已经淡淡道:“你请我,我当然会。”
江驹臣倏地一怔。
掌心的高脚杯一瞬间发烫,像是那犹如鲜血的红酒烧灼起来,炽烈的温度透过杯壁传遍四肢百骸。
他说不出话来,一向温雅持重的江家主几乎失态,未及反应,又听柏青梣嗓音透着久咳的微哑,似笑非笑地问:“我听人说,江家主专程来瀛庭看我,是觉得我会‘孤独’?”
江驹臣:“……”
他定了定神,长长吁了一口气,顶着那双笑意莫测的秋水眸抬起头,干咳一声:“我当陆少是个口风严的,原来——”
柏青梣以手支颐,冷峭清致的下颔线仿佛堆叠的雪山,自顾自道:“没什么。我只是想,你既然这样说,五年前独自在伦敦时,应当很孤独吧。”
江驹臣眉眼弯了一弯,吊顶昏黄的灯光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射出破碎的光影:“柏医生,这只是我和陆少开的玩笑,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柏青梣听了这句话,却只是挑起眼眉。
“不是陆霁告诉我的。”提起这个名字时,他短暂地顿了一瞬,却也没有坦明告密者究竟是谁,只是问道:“我只是想知道,和五年前相比……”
“这两年养病时,你会想起他吗?”
柏青梣脾气出了名的矜贵孤傲,自然也不屑于什么转圜的手段,故而说话也一向坦荡直白,丝毫不给人迂回闪避的余地。
对面的江驹臣显然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怔住了。
早已痊愈的心脏狠狠痉挛颤动,他抿着嘴唇,脸色霎那间苍白下去,难以说明那是怎样的心情:若说将往事置之脑后,这太过残忍;若说终日辗转反侧,又实在偏颇。他不明白柏青梣为何会问起商珒——这一向是两人的共识,纵然无话不谈,也不会提起彼此的爱人。
茫然怔忡间,他想起方才柏青梣无意间说的“你身边还是要有个人”,思绪顿时不知发散到了哪里,隐约的血腥气从胸腔一直盘桓到喉咙,他闭了闭眼,甚至错觉自己合着冰水咽了一把带着锈气的铁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