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妮“唰”地拉下百叶窗帘。
“靠,吓我一跳。”商棋捂着心口,“吓死了怎么整,晚上还得吃唐姐包的饺子呢!”
他这句话让赵雪妮晃了下神,“饺子?”
差点忘了今天冬至,老妈特意叮嘱她早点回家,因为三姑六婆都得来。
“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不?”商棋眼睛一亮。
“我……”赵雪妮确实不愿回家,但和厂里人并不相熟,又想起他们前几天在食堂看自己和许漠的八卦眼神,也不觉得留下来是个好选项。
正犹豫着,窗户被咚咚叩了两下。
她愣了愣,指尖拨开百叶窗格,从栅栏般的间隙中偷窥窗外人。
视线前方是一片深棕色皮衣,她刚意识到这硬挺的轮廓来自何人,眼前忽然出现许漠俊朗的眉眼,正正好嵌在栅栏间隙里。
一时间,视野里的余光全部消失,只有他近在眼前的朗眉星目。
许漠应是弯下了腰,对一窗之隔的她举了举手中相机,用口型笑着说,“出来拍照。”
赵雪妮怔着说不出话。
心口跳得有些发胀。
“不进来拍吗?”出门时她紧了紧羽绒服。
冬至,一年中最冷的一天。
许漠已经打开驾驶座车门,在逆光下回头看着她,“今天出外景。”
他说话时呵出大团大团热乎乎的白汽,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云成烟,飘飘渺渺,升到空中消散不见。
这样冷的天,这幅景象却让赵雪妮觉得很美,说不出的温煦。
她跳上车,也不问去哪儿。许漠戴皮手套时看了看她,“这么信任我?天快黑了哦。”
“你总不至于拐卖我。”赵雪妮下意识接了句茬。
话音刚落她就发觉说错话。
许漠眼里掠过一丝流云般的黯淡,很快便被风吹散。他说,“我们上雾松岭。”
雾松岭,是大兴安岭的一处山头,离镇子不远,但海拔有几百米高,所以山顶的松树林一到冬天就结起雪霜般的雾凇,由此得名。
但雾松岭的美不止冬天。一到秋天,漫山黄叶,每年学校组织秋游都会上那儿。
赵雪妮想起七年前的秋天,默然垂首。
高中毕业,同学们散如满天星辰,她的分数去不了上海的学校,眼看许漠要走,只能做一份礼物送给他。
大兴安岭的秋天美如童话,金黄色的森林里,遍地都是卷曲的树皮,深褐的枫叶,掉落的松果。她在森林里边走边捡拾,直到竹编的背篓变得沉甸甸。
那天,她站在许漠家的院子里,怀抱一本厚厚的标本集,仰脸看着天高地阔的他。
“你去了上海,就看不到大兴安岭的秋天了。”
记忆里,许漠的脸色沉如落日坠到地平线边缘,夜幕浓稠,一抹红云远在天边,转眼便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
“这里的秋天有什么值得我留念?”
“……家乡,不值得怀念吗?”
“还是说,你希望我看见这些叶子就会想起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雪妮。”许漠的声音在夜色中冷凝。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那一秒在秋风中无端打了个寒噤。
“别缠着我了,好吗?”
许漠棱角分明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只有声如寒铁,一句比一句冰凉。
“我高中三年从没喜欢过你。”许漠一字一句地说,“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秋风瑟瑟,她还着单衣,呆呆站在他面前,头压得越来越低,直到肩背渐渐颤抖。
因为强忍哭泣,颤抖更剧。
“……许漠,你最好记住。”良久,她抬起脸,黑夜为满脸湿痕做掩护,“你最好记住今天说的话,别食言。”
别食言,许漠。
说你不会爱上我。
“就这儿吧。”车开上雾松岭,赵雪妮从沉入冰湖的回忆中慢慢浮出水面,但语气仍像被冰块坠着往下,“赶在天黑前拍完,我得回家。”
许漠给相机装镜头的动作微顿。
他看向赵雪妮,她已经下了车,走向雾凇林深处。
雪地里一切都是静的,积雪太深,每走一步都艰难,赵雪妮左一步右一步地拔腿,渐渐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
林子里有乌鸦嗥叫着低空飞过头顶。
她猛然回头,雪地里只有自己一人的脚印。
“许漠?”她轻声喊完,许漠的名字几乎被安静的树林吸收了。
难道他压根没下车?
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念头让赵雪妮全身顿起鸡皮疙瘩。
她反身快步往来时的路走去,呼吸急促,照进林子里的阳光微弱,没有温度。太阳快落山了。
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
为什么带自己来这里,又把自己抛弃?
因为她的越界吗?
吻了他一下,所以被彻底讨厌。
赵雪妮迎风走得眼眶发干,她一揉眼睛,鼻子却先酸了。
因为不喜欢她,所以把她当垃圾一样随便丢弃。
这就是许漠。
赵雪妮疾走时心乱如麻,压根没听见身后渐近的脚步声,每一声都踩得笃实坚定。
“你瞎跑什么?”
低沉不悦的声音自耳际传来,她尚未反应,手被轻轻一勾,拉进身后人怀里。
额头撞上一面厚实的胸膛。
她抬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暗红色羊绒围巾,渐渐往上,才见许漠正拧着眉,简直像一座黑山,散发着令人紧张的寒冽气息。
“我问你,瞎跑什么。”许漠拽着她手腕,把她往自己的方向带去,“车上还好好的,一下车就被附了体,要冲进来给山神献祭?”
“你才献祭呢!”赵雪妮被他说的背后一凉,刚才的伤心委屈此刻都化为怒气,“你明明就绕道走我前面了,玩什么消失!”
“我就是要看看,不叫你,你能走到多远去。”许漠冷笑,“是不是要看到黑熊才肯停。”
“我要是真遇上黑熊了,你走吗?”她盯着许漠。
许漠不说话。
“……你肯定,”赵雪妮苍白地扯了扯嘴角,“会走的吧。”
“所以你一路都在想这些?”许漠眉毛皱着。
又是熟悉的皱眉,仿佛她思考的一切都很愚蠢。
赵雪妮动了动被许漠攥住的手腕,“你走吧,走,看见我被黑熊吃掉的时候别忘了拍短视频。”
一直沉着脸的许漠忽然扑哧笑了起来。
他这么一笑,赵雪妮更气了。
她挣脱许漠的手,冲他大吼,“我讨厌死你了!”
说完,赵雪妮转身就跑,许漠这次不追了,看着她背影渐渐变淡,才在空旷的林子里笑着大喊,“我,不,走——”
这声音惊起树上几只寒鸦,枝头扑簌落下几缕雪尘,纷纷扬扬洒在许漠发梢。
赵雪妮顿住脚步,以为自己听错。
“我不仅不走,还要主动去黑熊面前,请他先吃掉我。”许漠慢慢走向她,“谁叫我这么大只呢,黑熊吃掉我一个应该就饱了,你呢,跑也可以,留下来看着我也可以。”
“……神经病。”憋了半天,赵雪妮只能想到这三个字。
也忘了是自己挑起这话题。
她听着越来越近的,鞋底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因为知道是许漠,所以抿唇有了笑意。
可他的步伐响了一会儿,又停在她几步之外。
“你,你要干嘛?”赵雪妮无端有点儿紧张,不敢回头。
许漠轻笑,笑音在空灵的树林里令人皮肤发紧,“你猜。”
“我警告你,不要……不要吓我啊!”赵雪妮握紧埋在袖子里的手,“你到底要干嘛!”
“现在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许漠低音浑厚,似有不容反抗的威压意味,“赵雪妮,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
天地静谧,她的心跳一点一点在耳边清晰。
照做了。
“然后呢?”
“想着我的脸。”许漠说。
赵雪妮闭眼时的睫毛轻颤,眼皮下似有乱跳的钟摆。
照做了。
“……然,然后呢?”
“然后,我想问你。”许漠慢慢地说。
说完便顿在这里。
赵雪妮已经有种心脏被紧紧攥住,并且攥得越来越紧的窒息感。
她屏息凝神,静待许漠,四肢百骸的血液汩汩流向心脏,手和脚都是冰凉。
许漠却故意玩弄她似的,明知她又紧张又期盼,此时什么都不再说,沉默得别有意味。
赵雪妮缓缓睁开眼。
有那么一秒,她腾起一阵冲动,刚想回头去看许漠,就听他涩涩的声音在林子里响起,声音中是沉着抑制后仍在暗涌,几欲沸腾的情潮,嗓子磨砂一样低哑:
“赵雪妮,我食言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