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局掌事司命星君最近有点烦，上一任西王母投胎，新一任王母还在对账，没那么快上手。司命局的事他全权代理，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其一是人员管理。

天庭的灵河与阴间的黄泉是同一条河，缘机殿的仙子们在灵河边监察命簿的执行情况，有时还要配合演一出棒打鸳鸯的“神仙动情，三界不宁”戏码，这种机会一般留给司命星君手底下的实习司命官。

人间是舞台，天庭和冥务司是剧组后勤，仙人和鬼差是幕后工作人员。天庭招人的时候三令五申升仙的人必须吃过见过，真正拥有过才能真舍下。一般那种从未动过凡心的，元阳未泄的都打回去，不仅毫无工作经验，而且留下就是隐患。天庭可不是草台班子！

连修禅的人都得修过欢喜佛，真正过了情关才能成佛。连对象都找不到的人八成有问题，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性格都不适合做仙人。

剑修，音修，药修，器修到天庭任职场务和保安（天兵天将），级别高的是专属保镖，动作礼仪指导和服装道具后勤支援等等，但最重要的还是修无情道的编剧。

情到深处是无情，隔靴搔痒的无力难忍，再也触及不到锥心刺骨的曾经是编剧们创作的灵感源泉。

编剧决定了剧本的质量，客户花了不少阴德分，定制的剧本必须修改到客户满意为止。断情绝爱者指定写不出好故事，司命官们都恨不得每天还能抽出时间到情场历练，有的偷摸到合欢宗取经，写的故事受到转世魂灵的高度喜爱。有阅历的司命官才有合欢宗的人脉，大多数司命官在灵河边听别人的故事找灵感，久而久之导致许多人的命簿剧情出现高度重复。

其二是客户难以捉摸。

有的魂灵性格比较没主见，随大流，或者阴德分不富裕也不想刷阴德分，选个模板就投胎了。没梗、没看点、没创新点、没反差感……过不了签约那种。

有的魂灵比较跳脱，非常有想法，可能落不了地，得往别的生命公司送。这种出球的体验需要复杂的手续和严苛的审核，以及足够的阴德分。出去难回来也难。

其三是招人越来越难。

天庭是万物生公司的监察清算分部门，监督协理冥务司的业务。总经理西王母审查严格，最近也因为写不出好故事投胎了。连头部都投胎了，司命官纷纷折笔要去投胎，抢着要跳诛仙台经历刺骨之痛，恨不得一下到凡间就被全世界对不起，长阶血未尽，相爱永相隔，君王无情道，刁臣忍辱含垢……那么爱那么痛。司命星君很是头大，组织了几次人间团建才稍稍安抚要跑路的编剧们。

无情道集大成者越来越少，不知道为什么凡人修无情道的方向都跑到一开始就断情绝爱上去了。为了避免失败之果连开始都不开始，想走捷径省略过程，就像做数学题一样没有过程只有答案，天庭一个都不收。这几年只能往合欢宗招人，合欢宗吧还老是推辞说修行不够。

司命星君没事喜欢找沈昭闲聊。沈昭被带回天庭后就封印在缘机殿中，他有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他喜欢的真皮沙发和丹穴山中的高定服饰以及古董珠宝。

沈昭自从来了缘机殿时不时会穿上魄体敷面膜，根本睡不着，皮肤都变差了。三维的魄体管不到四维的猎犬身上，图个心里安慰。大多时候他穿着那些美丽的衣服躺在沙发里，一睡一整天。

司命星君知晓沈昭不爱穿魄体，就爱变成蝴蝶飘着，摸也摸不着，抱也抱不住。除了上一任西王母和公司的幕后大老板能直接听到他的声音，别人听不到他说话。

沙发边上的矮柜放着台灯和一台红色复古转盘电话，想跟他聊天可以打过去。

司命星君带来一坛子醨酒倒上一碟子放在茶几上，红蝶便停在碟子旁。沈昭不吃不喝但喜欢薄酒一坛，他如果喜欢就可以跟司命星君聊聊天。

司命星君将醨酒放在酒柜里，拿起电话拨通号码随意挑起话题：“沈君，我又来找你了。新来的司命官不忍把角色写死，老而不死是为贼，大家都不死天地不就完蛋了吗？话是这么说，道理也都明白，拧巴巴写死了也过不了稿，都不敢拿到客户面前，让魂灵怀疑万物生公司的轮回水准！”

沈昭拿起电话放在耳边，懒懒地回复：「大部分人二三十岁就死去了，过了这个年纪都是自己的影子，做自己的伥鬼，余生都在模仿自己，喂养自己，机械可恨。好死不死，果断下刀。杀伥鬼，莫犹豫。」

司命星君知道司命官中，西王母与沈昭的笔力不相上下，西王母是无情道集大成者，也是剧组的监制。沈昭是个谜，他连人都不碰却能洒意想不到的狗血，尤其豪门、娱乐圈、爱情亲情的剧情令人拍案叫绝，死法也是相当精彩。他写的豪门剧本魂灵抢着要，无需定制，因为具体到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看得人两眼冒星光，花光阴德分都值了！

沈昭写剧本最绝的点在于主角和配角同样有大量笔墨，在某个时间段配角就是主角，然后在剧情高潮时意想不到地死去，令人唏嘘，心肠寸断。看剧本的魂灵看一阵爱上一个配角，过一阵又爱上一个反派，欲罢不能，心甘情愿交出大量阴德分。

司命星君就问，“沈君认为配角如何讨喜？”

「爱主角。有底线的突破底线，没底线的设置反差。

诚实的人自愿说谎，正直的人自愿弯腰，直言者自愿噤声，理想主义者亲眼见到理想破碎却觉得为ta值得。

故事线不以主角为中心，但都能为主角奉献。看的人就会想配角有自己的世界，但是仍为主角让出新世界的路，人格独立又伟大。就算不看主角，他们的故事也精彩。

主角的精华是能让这些精彩的配角同时出现在一个故事里。」

司命星君又问，“反派是为了让主角恨的，为何让主角爱上了呢？”

沈昭反问，「什么是反派？」

司命星君：“对抗人物意志和欲望的各种力量的组合。打破故事世界秩序的伏地魔、刺激主角进化的增强怪、设定流的世界观参数人物、集体无意识的具象化阴影投射例如如哥谭五好市民、无形的欲望属性扭曲和磨杀，多是时代悲剧，民国爱情十有九悲之类的、还有促成主角无意识背叛的认知武器，改变主角的认知坐标系，从根本上磨灭主角等等。”

沈昭翻身趴在沙发里，翘起一双玉笋似的足，两条纤而有形的小腿交替小幅度摆动，「功课非常充分，反派的存在就是为了制造戏剧性的冲突。故事的精彩建立在好看的冲突上，而冲突往往是强大的，难以战胜的，有形的或无形的对手。

通常神明是当之无愧的反派。人们都说神是难以战胜的，人们都信仰神，神是集体意识投射，是一个时代，是信徒认知坐标的原点。神不是路边就能遇到的野怪，祂只会在圣殿里等待一个不信神的人前来挑战，然后说一堆废话改变勇者的认知坐标，导致勇者在最后一刻放弃，被同化。

有前者的衬托才显出后来者成功时的确幸与不易，显出同路者的反差。我成了，你没成这样。

大多故事最后都用神级的斗争写好看的冲突，甚至成神之后还有斗争，逐渐拉高逼格。」

司命星君在死灵地App里找了几个本子看，“神仙动情，三界不宁”赛道里命簿就是这样：主角最后为了爱情友情亲情对抗天条，既想成神又想做人，勇气大爆发呼唤天道，还得让天道人格化给主角磕两个。

实际上人们信仰自己的投影，默认人最多只能打败人，又觉得人成了神之后才能得到一切。其实是反的，人想成为的那种神是人上人，是特权者，而非神。

人真正成神会失去一切，甚至失去成神的初心，因为神没有人之心。

天道亦是懒得搭理，两个雷轰不走就逗逗小孩：算了，自己生的，哄哄吧。一天天的净整这出。

司命星君：“冲突产生争斗，争斗分出差异，差异又导致新的冲突。反派多数是和主角有类似的遭遇，同样贯彻一个理想到底，但反派手段和理念更极端。神明纯粹而强大，具有明显的反派特征。

说起来，现在流行洗白反派。但我看你的故事里没有洗白的反派。”

「哈哈，好笑，做我们这行就是这样，总有人爱上自己笔下的人物。不管那个人物经历的泥泞与黑暗多么深邃，强行让他所有的行动轻薄合理。

反派在笔者的意志下哭泣。他不需要故事里有谁理解他，安慰他，救赎他，他甚至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理想的世界，他就是要做一只困兽等待被打败，就是要在主角面前露出不肯后退的眼神，在主角团庆功时七零八落地躺在发臭的垃圾堆里被狗啃，那才配得上他阴沟里从没见过星星的生活。

故事是欲望的投射，爽和刺激从征服与战胜中来，反派就是用来被打败的！

星君，你发现没有，真正需要故事的到底是谁？」

司命星君理所当然地回答，“客户啊。”

「你是说魂灵吗？」

星君：“还有谁？”

「星君啊，记得你一开始的问题吗，主角为何会爱上反派？缘机殿是不是经常发现命簿执行到一半主角自杀了，明明签知情书时满意得不得了，为什么呢？」

司命星君：“为什么？”

「因为真正需要故事的是观众，观众需要看到反派被打败。回到刚刚那个问题，不是主角爱上了反派，是观众爱上了反派。

客户看剧本时ta是观众，当ta进入故事后就会发现自己成了代表正义、美好的台前小丑，ta所对抗的不是反派，或者说反派根本不存在，每个人在自己的故事里都是主角。

主角怎么能打败主角呢，主角可以轻言放弃吗，可以高喊我不干了吗？一个人把公司开起来之后，身后众多支持ta的人等待着回馈，只认ta的回馈。

让ta崩溃的是随时随刻一直让他做主角的，背后、人前、屏幕、书页、画卷之外——此时此刻来自观众的目光！」

角色签订合同登上舞台后，各部门就位等着为ta服务，ta没有选择。人生是一场一镜到底不喊NG的演出，有的角色一开始出错，慢慢受不住那些目光就完了。

演员若没有表演欲就完了。

司命星君： “人生有那么多观众吗？”

「享受表演的人不在意观众，想在舞台上出彩的人为角色献祭，到处是观众。」

司命星君：“如此说来，观众实在重要。角色若不想走偏离不开观众，缘机殿的仙子日日听着看着，根据「安全词条例」触发机缘，新加入隐藏条件达成不同结局。就跟听戏喝彩一样，要看时机。”

「观众啊，是被角色和剧情吸引的人，也是影响他们的人。是不能登台的人。优质的观众辩证观看但不予置评，观看是观众与舞台、角色的唯一交流。」

司命星君：“最近有许多命簿执行到一半就违反契约进入阴间，做出了选择却不认的客户。阴间法律条例写得清清楚楚，知情同意书上签着字，‘充分知情’，还硬要还阳。

太难了，他们的位置早就被位移的其他人填充，剧情也已嫁接。就算让他们回去也成了抢别人命数的扰乱数值。”

「阴差部不是新开了临终关怀项目？」

司命星君：“阴差部业务量又变大了，负责临终关怀的鬼差像导盲犬一样祖上八代不能有主动挑事出手的记录，都是百里挑一的积善之家。担任这项工作的鬼差生前多是山精野怪，少与人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