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细雨的魔都夜色像湿润未干的水晶瓶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揉碎在雾气弥漫的黄浦江涟漪内外,也泅染到了越发不见繁星的烟云墨穹。
高档小区中某扇还亮着灯的窗帘后,隐约可见一个披发的女孩身影在奔走忙碌。
被窝里抽出的体温计红线已鸣笛警示,额前散乱黏发下的退烧贴似乎比苍白的脸庞光泽更鲜。
“妈,药拿来了,能起来吃点吗?”
迷迷糊糊的病号费劲睁开眼皮,干涩的嘴唇蠕动已久,却连半个字也难以吐露。
“我扶你一把……”
母女俩拉扯了半天,她总是一离开床就恶心反胃,勉强吞下药片还是呛得不停咳嗽,近乎窒息的声音听上去极其难受。
偏偏这个时候,大门传来了一阵午夜叩击招魂曲。
“……谁呀?”
刚要拔腿赶场,衣角被无力的指尖挠了几下微乎其微的痒痒。
“别随便……给人开门……”
下面的召唤咒语锲而不舍地施着法,田爽安慰了一会病弱的她,壮胆挪下楼贴门试探。
“是谁啊?”
“小孔闪送……”
拆开防盗链揭幕的顷刻,夹着包装盒才从地面扶额爬起的孔令麒满眼疲惫,一个踉跄差点摔进来。
“爸,你怎么……”
“刚下班,给你和妈妈拿点东西……她睡了吗?”
“她发烧了,在屋里躺着呢……”
硬扛等女儿平安返回禀报的她十分惊讶,昏花的视野来回扫了几遍才确认是熟悉的客人。
“……你咋回来了?”
“怕你又拿工作麻痹自己,回头又睡不着了……”
“你不是说过晚上喝一杯红酒容易睡觉吗?我就打包了一瓶路易拉菲,看看合不合口味吧……”
“谢谢,有心了……”
他伸手摸摸她的脑门,扯来纸巾轻柔吸去脸颊滑落的汗珠。
“怎么烧成这样了,淋雨了吗?”
想帮她把压在腰下的被子抻平,失去封印的痛魔破笼而出,利爪游离所到之处烈焰焚噬,遍地皆是哀嚎的残骸。
”咋了,是胃疼吗?“
仅堵溃口的沙袋冲散崩塌,抑制不住的岩浆喷涌四溢,逐渐蚕食殆尽困于混沌悬崖上的濒危死鱼。
坠溺沼泽的她丧失了五官的知觉,恍惚间救赎的梵音突然变得遥不可及,沉重的躯壳伴随即将触及的流星倏然陨落天际。
西伯利亚的冰雪噩梦,如同一张巨大的缚魂网,将不幸闯入的猎物全方位困住。
明明有一车木材可解燃眉之急,可向来不肯违反原则的她,始终拒绝监守自盗。
凛冽的寒风毫无差别地吞食所有代表生命的迹象,勉强写完遗书,她连点火的念头都覆灭了。
席卷的雪刃剔骨般一遍遍凌迟着不堪一击的血肉之躯,发热的全身倔强地抗争残酷生存的每一秒,她紧紧护住那截探出窗外悬挂求救旗帜的圆木,拼命想象自己是蜷缩在炕被上的幸福懒汉,哪怕从小好学的性格从来没有尝试过赖床畅眠的滋味。
时间流逝得越来越慢了,粗糙的圆木大概连毛刺都被盘平锋芒,捂暖成恒温的炭柱,貌似比篝火更具安全感,竟令她萌生出依恋树干的考拉天性。
这圆木是让她打磨附带上匹诺曹的设置吗?渐渐雕刻呈现了人形的轮廓,已经疏远的父亲臂膀,是多少小女孩从小探索世界的驱魔神鞭。
为了彼此能在血缘的主道上相伴再久一点,她会担起号称“程大爬犁”的长女孝顺职责,他也殷勤替她兑换前往俄罗斯深造的卢布门票,却还是不知不觉在某个分叉路口各自振翅离巢,昔日互相给予情绪接力的源泉也干涸断流了。
但这条结实如故的臂膀,少了些许山里野兽的原始气息,更类似于经霜洗礼的雏鹰,褪去枯萎的腐翎,挣脱蛋壳束缚的壮翼微展尚未丰满的绒羽,稚嫩的骨子里有无所畏惧的天性在野蛮生长。
雨过天晴的清晨,无法穿透帘布的朝阳隔空吹响捷报的号角,唤醒枕戈待旦的病弱将领。
赐予她一夜安睡的武器,原来是孔令麒挽袖贡献的胳膊,掌心替千疮百孔的胃区严严实实地搭建了庇护的营房。
而他捧着见底的碗勺半倚床头枕堆,耷拉脑袋面朝外,就这样守着她凑合了一个晚上。
披裹绒毯的她背影看上去和被太阳晒化的雪人一样,舍不得推倒的孩童仍然蹲在地上修修补补。
“烧已经退了,胃好点没?”
“好多了……”
“昨晚你把嘴唇都咬裂了,我一直拿棉签在沾洗,后面你直接啃我皮上了……”
费劲移走热气缕缕的药浴桶,他弯腰掀起毯沿,替她抹净蒸出来的虚汗。
“冷吗?”
身子还弱自然畏寒,哪怕借助地暖开成桑拿房,里面也还是循环受阻。
“冷……”
她想赶紧找睡袍,环顾四下完全没有。
正要问的空隙,他不声不响解开外套,揭秘了绕在上半身的目标软甲。
“来,趁热穿上……”
这样的场景只有田爽小时候短暂出现过,为了培养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很早就让她自己照顾自己了,至于父母多年前有没有这么宠,大约是娇惯到鄙视的程菽才能享受的待遇了。
整理衣领的手指猛地一紧,昏昏欲睡的小护工脑子停摆了好几个节拍。
“为什么突然又对我这么好?”
“你生病了嘛,助人为乐很正常……”
“我们还没有离婚……”
“这不是……挺明白的?”
“你待会再像上次那样玩欲擒故纵逃跑,我可要诉讼你骗婚!”
他懵了半天答不上来,透支的大脑嗡嗡作响,仅是无辜地摇摇头。
“我从来没想过要骗婚……”
“相信我,就给一个冷静期的期限,考核不达标,净身出户都可以……”
瞟到布满血丝的小眼睛,她又心软了,忙不迭委婉道歉。
“没事,我妈当年住院,什么难听的话都轰炸过,你不嫌弃我笨手笨脚就行……”
他拖着倦意去倒水了,瞅瞅快到上班的点,她火速给秘书发信息说明病假事宜,扭头招呼步履醉态的他过来补觉。
“不麻烦了,我去睡楼下的沙发足够了……”
“咋的,怕我传染给你吗?”
“少装外人,又不是没睡过,我命令你呆着!”
他执意不肯,没多久便在客厅重新步入了梦乡。
吃着保姆熬好的病号饭,她不禁研究起那瓶专程送货上门的路易拉菲。
这酒并没有很珍贵,年份相对一般,忽略异域风味的图文设计,也不过是酒吧里主打装逼的载体罢了,真正的硬通货哪这么随便弄得到。
说白了,跟她应付式慈善峰会整的假酒一个性质,打发来的人尝个鲜,满足一下他们的虚荣心,除孔令麒之外无人直言其中玄机,是真不懂还是不敢,就无从考证了。
按理说这个级别的酒,依孔令麒的风格是不会认为拿得出手的,怎么会特地来带给她呢?
田爽出门上学后,她吃完药悄悄凑近还在呼呼大睡的夜班党,将踢落地板的薄毯拾回他身上。
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隐隐浸染了酒渍的干痕。
是为拿下新项目又去应酬了吗?
本来打算等他醒了问个明白,上楼一专心工作起来,直接把时间忘了。
途中喘口气的功夫,还交代保姆多做一个人的饭,然而保姆反馈并没见着人。
沙发上码放整齐的靠垫,以及折叠掸平的毯子,无声地记录了来过的样子。
茶几压着的便利贴,潦草依旧的字迹不失礼貌。
谢谢你让我借宿,病还没好,别太累了。
最近手头不宽裕,改天补送好一点的酒。
记得及时放冰箱冷藏,等恢复健康了再喝。
孔令麒
她默默把酒瓶塞进冰箱,那晚打包回来的烧烤一闪而过,均纹丝未动。
后来她去和东叔打听,东叔思想斗争了好久,才给了她一个定位。
那是个夜店的地界,在当地还挺有名。
元气大伤的多比对比之前冷清不少,前台的妹子追了半天剧才发现板脸的程蔓,差点没把奶茶打翻了。
各个部门清一色的摸鱼模式,游戏语音和啃零食的动静混成了新式交响乐,有的索性在工位打起了呼噜。
吗喽称王的一切骚动,在偶尔注意到首领驾到的斥候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的几秒钟之间戛然而止。
“……老板娘,您来了?”
看样子消息还未泄露,否则这帮闲人不趁此机会八卦一番,都对不起垃圾桶里的瓶瓶罐罐。
“没有业务的日子就这么混啊?以后不吃饭了是吗?”
“程总,我们还是自愿来等活的,你看那些空位,不是请假逍遥就是跑路了……”
“再怎么说拿着孔总保住的工资,冲这份心意也要把最难的一班岗站好不是……”
“孔总呢?”
“不知道,他很多天没来了……”
“难道他也跑路了?”
“不可能!”
吵吵闹闹的现场扰得她心烦,奋力安抚了一会,拔腿径直奔向了CEO办公室。
黄毛正低头擦桌子,看见闪现的她略显无措。
“孔令麒去哪了?”
没收到回应的主簿险些越权拍下一记惊堂木,横在跟前的气势足以压倒打杂掩饰的捕快。
“回答我,他没有拿自己身体健康开玩笑。”
“你是他老婆都不清楚,我咋个晓得……”
“如果你又给他爸当卧底了就坦诚布公,男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藏着掖着?”
谨慎瞥了一眼门外,黄毛示意她放低音量。
“别声张,麒哥没做啥子对不起你的事……”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公司都是我和东叔在□□,不要让人心再折损了……”
“所以他到底上哪去了?”
“东叔没提示你吗?”
“去借酒消愁了?”
“麒哥远比你想象中上进好吧?况且你们还是一家人,他内耗多少年了,稍微给点信任空间对你俩都重要……”
这理由真实得很直白,他们两个的确从小过得特别累,在家庭事业的围城反复横跳。
他为获得欣赏的安心男友力人设去奋斗,却仍困于情感实力薄弱的锁链,绕不出金箍棒的圆规怪圈。
三十年的习得性无助,想通过不到三十天的潜移默化来治愈,换作是重新编程的机器,还得有个兼容测试的过渡期吧。
这个冷静期给了他最后冲刺的超车弯道,同时也是她查缺补漏的拦截近路。
正如首次PK赛车游戏的黄金四秒那样,谁能抓住重点机遇跃过终点夺冠,才是笑到最后的最强王者。
看来这个夜店,不去不行了。
工作日午后的娱乐场所比多比更适合饮茶养老,桌椅周围淡淡的清洁剂味尚未消散,窗外射入单调的阳光,为少许穿梭货架家具之间的角色描摹明暗交织的影像。
边系领结边理刘海的孔令麒,提溜一袋纸巾依次分发到各圆桌上。
不经意间抬头一瞧,吧台前坐了一位俏丽的女性。
谁这个点就来夜店待着了?
疑惑的脚步在嗅到细微的郁金香意猛然刹车,踌躇多时还是呼唤出了最不相信的那个名字。
“……程蔓?!”
转椅应声拧开了咫尺的闸门,抱臂久候的隐藏款VIP客户缓缓摘下神秘的面纱。
“今天能喝酒了,推荐一下你这的招牌吧。”
混合了果酒冰料的杯子从冰箱取出,斟入适量汽水,再插上吸收余晖的柠檬片,酒精度中等偏甜的桑格利亚稍稍冲淡了肺腑的酸楚。
孔令麒机械化地擦拭一只只透亮的高脚杯,不定时招待前来点单的外国友人。
迁至吧台斜对面的程蔓一直在观察,孔令麒精湛的调酒技术,诱惑那些频繁续杯的老外活动区域不超过方圆几米。
自来熟的沟通天赋,不禁怀疑他才是正宗的东北社牛土著,蹩脚的英文表达起来滑稽逗人,吸引对面也操着南腔北调的中文比划,有来有往的交流界限一下就模糊了。
不得不承认,田爽之前在的学校里,绝对没有这里能交到的朋友多。
中途她出去接了个聂峰的电话,回来的位置上已经添了一杯酸奶,还有一份红肠三明治。
旁边收拾路过的服务员说,这是酒保叮嘱他们给贵宾留的座,人临时离开一会,未经许可不要撤餐扫兴。
她不可思议地打量四周过着北欧时差的众多自由男女,相当一部分只能扎堆在其他桌前或者加座,这张空位的注目程度可想而知,但羡慕的眼神在触及“VIP ONLY”的标语卡牌后,又不得不咽下不服的话语。
可热闹的吧台另一端,花式杂耍各类瓶器的艺术家早已交班。
“不好意思,前面那个调酒师呢?”
“在那边……”
夜店的轰趴区简直过了大年,一群年轻人挤在那边,争相在虚拟世界里追逐现实摘不到的梦想之星。
孔令麒却没有加入,只是气定神闲地背手欣赏一台台高速刺激感官的屏幕音画。
“哈,史蒂夫,你又输喽!”
“Damn it,就差两秒!”
“今天孔少还有档期,你要不要买?”
惜败的大胡子犹豫不决,对手的雀斑青年开始掏钱宣誓主权了。
“我下注!孔,除了我的饭票,你尽管开口!”
“就你这点余额,不嫌丢人啊?我的筹码更有分量!”
“行了行了,都少安毋躁,老规矩,抛硬币决定!”
程蔓一头雾水,忍不住咨询一旁津津有味抿酒的吃瓜小哥。
“他们在干啥呢?”
“PK电玩的一方要是输了,可以请孔少当外援,价高者得……”
“啥,玩这么大吗?”
“孔少称霸上海游戏厅七年最高记录的传说谁不知道啊,现在都还是英雄榜上激励大家的风云人物。有他代打的游戏,你无需操心成绩拿不出手……”
搁过去她肯定嗤之以鼻,迄今为止已经是暗中骄傲了。
“那他不负责调酒了吗?”
“他靠游戏吸粉就是这的卖点之一啊,上海的牛马来了只能喝酒也太没意思了,发泄完除了憋屈什么也得不到,起码在这还有共同语言……”
想想自己吐槽田爽迷恋手游刷剧和剪鬼畜视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从学习考试里汲取人生的动力,倘若无脚飞鸟一辈子只能在累死的时候掷地长眠,它大概会祈求自己从未光顾这个世界。
“好像之前没见你来这里,你是他朋友吗?”
神情恍惚的她瞬间由屏保切换至正常模式。
“是,也不是……”
“万岁,赢了!足足领先了三秒!”
“孔少实力就是牛啊,这笔军费永远物有所值!”
自豪卸下VR头盔的帝王,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佩服的臣民,耳边回荡口哨与欢呼,那种在自己擅长的行业被认可的成就感,是多少平凡人眼中遥望的星辉。
曾经的二人转真人秀有多嫌弃,如今就有多香,懂你故事的人会共情感慨,不被她看好的享乐主义,却是解除彼此肩头重压的简单良药。
面对屏幕上胜利字眼挟带的内啡肽,她下意识手舞足蹈,完全不在乎这反而是最避之不及的放松释放的魔力。
远远望着他很快于下一场竞赛斩获客户诸多好评和丰厚报酬洋溢的由衷笑容,她的眼角不觉湿润了。
这应该就是他同样希望俩人结婚以后能互相带来快乐的生活感受吧。
吃饱喝足回家静思良久,她重新剖析了自我认定他的深层目的。
作为母亲,迫切期望孩子能在主流学业方面绽放光彩,不求天资聪颖,敢于挑战是真。
作为姐姐,自家哥哥资质平庸,妹妹任性不争气,拥有免除吸血咒怨的同辈概率渺茫。
作为妻子,丈夫是催化自己解脱厚重铠甲的化学试剂,但凡种类比例浓度有一项不达标,都难以实现预计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