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婴直起身,盯着他漂亮的侧脸:“去哪里?”
“回家。”沈栖迟道,“你听,外面的蝉鸣消失了,到处都是蟋蟀的叫声,快入秋了,我离家已久,是时候回去了。”
“待在这里不好吗。”
“很好,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为什么?”
“田里的麦子熟了,我得回去收,否则冬天会没有粮食。”
“你待在这里不会饿死。”
“这不一样。”沈栖迟温声道,“人有口腹之欲,没人可以忍受一直吃同样的东西,我也是人,我同样无法免俗。而且我也不能一直穿一件衣服,到了冬天,这里会非常寒冷,没有御寒之物,我会冻死。”
“我可以在冬眠前把内丹都给你。”
沈栖迟摇头,“我只是举了两个最简单的例子,衣食之外,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在山外面还有人需要我。”岩洞顶部漆黑一片,柔和的星光从石缝间洒落,到洞内已微不可察,沈栖迟抬手抚住夙婴后颈,偏首贴上他的唇,低低道:“好了,现在将内丹收回去,等天一亮,就送我走吧。”
夙婴没有动作,双瞳竖得笔直,末了倏忽亮出尖齿,在沈栖迟下唇狠狠咬了一口。
沈栖迟吃痛后缩,眼底登时泛起泪花。
铁锈味在唇间逸散,温热血珠争先恐后涌出,沈栖迟眨眼,逼回因疼痛冒出的泪花,却见夙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冷冰冰地启唇:“吾也需要你。”
沈栖迟微怔,下一瞬被提着腰放至地上,大妖头也不回,拖着尾巴游向黑暗处。
沈栖迟抹了下唇,跟过去。转瞬的工夫,大妖褪去人形,重新化为蛇形,在角落盘成一圈,脑袋埋得低低的。
沈栖迟犹疑一瞬,在他身边蹲下,“我就在山下的安们村,你若是想取回内丹或是有旁的需要,可以来找我。”顿了下又道,“若是不想离开洞府,也可托那日的小翠鸟传信,我来鹿崖寻你也是一样的。”
大蛇只将脑袋埋得更低。
沈栖迟抿唇,回到树下坐定,靠着树干闭目入眠。翌日天一亮,便收拾行装,背上斗笠,准备离去。
“我走了。”
大蛇仍待在昨夜的角落,似乎没有听见。
沈栖迟深深望他一眼,转身向洞口走去。将行至崖壁口时,身后忽传来匆促的簌簌声,旋即一个庞大身影蹿至身前,挡住洞口天光。
沈栖迟顿足,大蛇低首,猛然张口,亮出森白獠牙,舌信急速颤动,喉间发出低哑嘶鸣,同时沈栖迟脑海内响起一道声音:“不准走!”
沈栖迟轻叹:“你情潮已过,留我作甚。”
大蛇哑然,只不停发出嘶嘶的排气声,蛇尾焦躁地拍打地面。
是啊,他情潮已过,接着潜心修炼便是,何须与一个人类在走不走的问题上争执不休,可他就是不想这个人类走,他喜欢缠在这个人类身上,如同缠在琅玕树上一样。
沈栖迟亦无话可说。一人一蛇相峙良久,皆陷入无言。
俄顷,沈栖迟道:“又不是不复相见,这里距安们村与你而言不过几个时辰的路程,何必拦我。”
几百里的路程,却划出人妖两界之隔,岂是几个时辰那么简单。
“没有吾,你上不去。”
“未必。”沈栖迟绕过他往前走,大蛇焦躁不已,亦步亦趋紧跟着,好几回想将人直接卷回去,尾巴刚抬起又放下了。清脆的拍打声回荡在整个山洞内,沈栖迟置若罔闻,来到洞口边沿,一撩衣袍踏上寻木树干,仰头巡视片刻,便抓住岩壁上两个凸起岩块,双臂施力将自己拉了上去。
他整个人攀附在岩壁上,低首一看,大蛇已追着他的步伐出了山洞,游到寻木上,抬颈盯着他。
沈栖迟收回视线,咬牙往上爬,心道只要夙婴此番作罢放他离去,这情劫便算无疾而终。他与夙婴这几月权作一场露水姻缘,自此各有归途。
他不再往下看,然而下方蛇尾拍打树干的声响愈发急促,枝叶震颤的沙沙声清晰入耳,沈栖迟稳步向上,眼睛寻找着下一处落脚点,一颗心却似半悬在海里,既没沉底,又不上浮,似自深渊延出一根丝弦牢牢拴住这颗心。
攀出数丈,往上看鹿崖高不可攀,一望无垠,人在其上如同蝼蚁,沈栖迟毫不迟疑,然而腰间猝然一紧,他被扯着下落,一阵天旋地转后人已回到山洞之内。
大蛇身型变大,将洞口堵得密不透风,尾尖紧紧缚住沈栖迟两只脚腕。洞内昏暗,惟有两只蛇瞳格外明亮,仿若幽潭中两轮冷月。
沈栖迟坐在地上,大蛇缓缓俯首,冰冷湿滑的舌信在他脸上轻舐而过。
“你是吾的,吾不许你走。”
沈栖迟默然片刻,道:“此方洞天福地,你逍遥于此,修戏自在,强留于我反倒碍了清修,若是他日强敌来犯,你当如何?”
“方圆万里,无妖可敌。”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软肋啊,傻瓜。
沈栖迟轻叹,又笑自己天真,还心存侥幸,既是劫难,哪有轻易过去的。他仰头,道:“既如此,你愿不愿意随我回去?”
大蛇怔愣住,迟疑地抬起身子。
“去我生活的地方看看,也瞧瞧人世间是怎样一番光景,就当出去游玩,怎么样?”
大蛇思忖半晌,应道:“好。”
沈栖迟笑笑:“在此之前,要先约法三章。”
“哪三章?”
“第一,有第三人在场时,不可化出妖形,鳞片也不行,也不能随意使用术法。第二,不可怠于修行。第三,要守人界的规矩,不可肆意行事。此三章违一不可。”
大蛇未作犹豫,答应下来。沈栖迟松了口气,大蛇见他态度软化,亦缩小身形,探头凑近,亲昵地蹭了蹭他下颌。
沈栖迟拊住他后颈,暗叹:下了山,你要学的功课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