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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玖:同根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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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颗泪珠坠下,芸妃却笑意更甚:“是我早年轻狂任性,犯下大错,造出三对怨偶。”

湍洛拈起金管,轻轻掷到她手边:“子沐特意嘱咐人在他死后割下三束头发,一束与发妻合葬,一束伴独子同行,最后一束由我转交。他没说交予谁,但我自知是给你的。如我方才所说,这些年我怨你,是因为你辜负了他至死不悔的一片深情。”

芸妃望着那枚金管失神良久,轻声道:“已死之人,已往之事,再提无益。他亦早有妻儿,哪来的深情?”

湍洛不答。

她便拆开金管,两根手指拈出那束已经枯脆的头发,端详了一会儿,又笑着流起泪来:“你便诳我罢,这是他的么?他刚及天命之年,怎么头发就这样白了?”

“你入宫那年他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便早生华发。”

芸妃恍然,从枕下摸出一把鎏金镶玉象牙鞘的匕首,削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将两束头发分了分,编成两枚同心结,再把一枚递给湍洛,笑道:“我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就铁了心要做他的妻。后来我缠着你去帮我带他的一束头发回来,便是拿来编同心结的。可惜我那时心比天高,总要比着男子建一番事业,顶瞧不上女工巧技,所以头发都散了也编不出一个结来——今日虽物是人非,却也算了了桩少年心事罢。还请你替我奉于他墓前。”

湍洛收入袖袋中,点头道:“既如此,我走了。”

芸妃伸出两条枯瘦的臂膀:“湍洛,再带我看一次夜景吧。”

湍洛回身望着她,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年沈家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姐,十二三岁娇滴滴豆蔻花一样的人儿,磨着她要去看金陵夜景。那时的湍洛身法未精,被她四肢缠着,跃不了多远便筋疲力尽——偏偏这娇小姐不累,依偎着气喘吁吁的她,指着灯火流动的夜市街尽头那座庄严富丽的慕容府咋咋呼呼道:“湍洛你给我做个见证,待本小姐那话本流传天下,世间尽知我沈缨的才名,一定叫那慕容子沐上赶着嫁与我!”

自然,那话本最终没有写出来,而那慕容子沐倒确实上赶了,却也没有嫁与她。

湍洛便点头,走过去让她把臂膀环在自己的肩颈。怀中人轻如秋叶,她甚至没有费什么力气便抱了起来。

“抱歉,我如今没有什么力气了。”芸妃道。

“无妨。”湍洛抬手调整了一下她的胳膊,却在触到她的腕时愣了一下,细细打量着她的面色,叹了口气,“络汀,你已自苦到如此境地,他竟还要给你下缓毒吗?”

芸妃闻言先是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恍然一笑,伸手抚平了她紧锁的眉头,柔声道:“不是他,不过我心中有数,亦心甘情愿,无妨。”

“此毒经年累月早已损你腑脏肌理,现下便是我有心要救你也回天乏术。”湍洛拿下她的手,声音依旧淡然,眼角却隐隐泛着水光,“你既心无怨怼,我自不必多言。稍后我留些丸药,你想走的时候便服下,去得也从容些。”

芸妃盯着她的侧脸,笑得灿烂:“死前得见山鬼哭一回,幸甚至哉。”

湍洛带着她在窗台轻轻一踮,越上夜华水凉的晚空。新月早已沉下去,星子繁多而璀璨,那一条银河横亘穹顶,穿过一团团棉絮一样灰白的云彩。芸妃少女一般拍着手,笑声银铃似地清脆动听,如同昔年夜游金陵之时。

“困于笼中看不出来,飞出来一看,果真用黄金打出来的鸟笼就是好看些。”她开怀大笑,“湍洛,你看这琼楼玉宇富丽堂皇,可与金陵那一条嘈杂的夜市街一比?”

“死物与活物如何能同年而语。”湍洛的嘴角也扬了起来,“正如冷朝芸妃与沈家络汀不可相提并论。”

“我们飞得这样高,竟真像是要飞出宫墙去了。”芸妃喃喃道,“可惜,我一早便没了那个心气。”

湍洛不语,抱着她的手紧了三分。两人落在花园北角竹溪馆的阁楼尖尖,湍洛坐下,仍旧紧紧地抱着她。

“这么小心做什么?你如今力气大了,而我又清减了这许多,哪就能轻易摔了我?”芸妃又笑起来,把头往后仰到她臂弯里,闭上眼。

“闭了眼,要如何看夜景?”

芸妃便睁开眼来,望着她道:“那孩子如何?”

“他……”湍洛蹙眉,看着她灰白的面容终究没有说出来,只笑道,“我进京前去探望过,你放心便是。”

芸妃便笑:“你先前已说了伦儿有故人照拂,我自不必多问——我问的是金陵那孩子,他如何?”

湍洛明了,抬头望着星空道:“形容清朗,很有他父亲当年风貌。”

“也是,当年赐婚时我便听闻他母亲是青州有名的美人。”芸妃喃喃着把头靠在她颈弯,“可惜红颜薄命……”

湍洛叹了口气。

“昔年我见伦儿渐渐长成,偶而会生出些妄想:若我年少心事得偿所愿,那孩子会像我多一些,还是像他多一些?会不会比现在好看些?又会有几个兄弟姐妹?”芸妃说着嘲弄地笑起来,“我倒忘了,那人不许他多子。”

湍洛看着她半晌,忽地开口:“他那年本来病得不重,但他一心求死,并不寻医问药,才拖得病入膏肓。病愈后他告诉我,他不愿受制于祖上之诺,更不愿你无辜受累,早已断发祭祖,脱离了慕容氏,只是没来得及同你说。”

芸妃神情恍惚,像在透过湍洛的眼睛探望从前之事,片刻后往下看那条波光粼粼的护城河,轻声道:“既如此,可怜他后来又当了家主。”

湍洛便道:“那个本来被选作新家主的堂弟一早有了心上人,他不愿再拆鸳鸯。”

夜风刮过竹林,窸窸窣窣地和着溪水声,听得芸妃目光涣散,又闭上眼笑着在她怀里蹭了蹭,娇声道:“湍洛我倦了,先睡一觉,待到了慕容府再唤我。”

湍洛见她思绪迷糊,知道她此时已精力耗尽,心中更是凄然,嘴上却数落道:“嚷嚷着出来看夜景,累的是旁人,自己倒好睡。”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疼我,我自然好睡。”

湍洛便笑,眼眶微红。

两人越过一角装饰了九尊金兽的飞檐时,湍洛不慎踢落了一片琉璃瓦,刺耳的碎裂声在静夜里如此突兀,引得殿中护卫纷纷拔刀列阵,四处搜寻。

而那殿中人亦惊醒,披衣而起,踱至窗边。

似乎有隐隐的杜若香气,转瞬即逝。

迟疑地伸出手,像是要抓住那一丝虚无缥缈如同错觉的清芬冷香。

芸妃病危。

宫里传信的使者这么说的时候,正准备出府去萦雪阁的念尘惊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站起来连灰都顾不上拍,十万火急地往马车边跑。

“七皇子果真孝心纯然,见者伤心。”使者负手叹道。

天闷得很,充斥在天地之间的空气潮湿厚重,让人吸着很是烦躁。远处如浓墨化开的乌云一片片缓慢地滚动着向眼前铺来。偶尔刮来的一阵大风把衣袍绶带撩向空中,算是在这闷厚潮湿的混沌中划了一个干净清爽的口子。

念尘走在路上自顾自地想着事情,没注意道旁的婢子小厮乃至臣子给他行礼问安,更不曾像平常一样和他们问好。不过大家也都理解,七皇子纯孝,芸妃病了这样紧张也属正常,于是遭了冷遇后两两对视一眼,点头叹道:“虽非生母却这样孝顺,实在难得。”

念尘握紧了左手,心中狐疑不定。

分明昨日来问安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何况五毒当年交代的时候就把分量斟酌得很清楚,怎么算都至少要到一两年后……

眼前的景致渐渐变得熟悉,他缓过神来,定睛一看,在绛云苑的大门前并没有见到任何等候御医的小厮。

使者分明是带着圣意来告知他一声说芸妃病危,可既已命悬一线,此刻为什么没有御医——哪怕医女——守在榻前,好时刻准备报丧?

念尘恍惚地踏进苑门,天虽闷热,他望着四下凋敝萧条的样子却觉得心寒无比。

那人真是薄情寡义啊。

薄情寡义……可不是么。

他从来只对一个女子未曾薄情,甚至因为那个女子堕落成庸君。

程湍洛啊……

他的生母清妃,因为诋毁程湍洛被禁足,在那如同冷宫的地方诞下琴絮而逝。

念尘总是忘不了那晚他伏在清妃身边,周围的空气里满满的都是浓厚的血腥味,清妃声音嘶哑地冲念尘笑道:“吾儿,都是因为那个祸水,母妃才会落到如此境地!吾儿,你一定要为母妃报仇——为天下除去那个祸水!”

那晚清妃的手又冷又僵,小小的念尘握着那双手,十一月的寒冷,冷不过那双手,冷不过那颗心。

“殿下?”

思绪蓦地被唤回,念尘看向面前一脸胆怯的小婢,开口问道:“母妃如何了?御医何在?”

“回殿下的话,娘娘比先前是好些了,只是懒懒的没力气。”小婢皱着眉回道,“哪里有御医来看?都是些拜高踩低的东西。”

念尘叹了口气:“你叫什么?”

“奴婢换做蔷儿,蔷薇的蔷。”

“其他的人都去哪了?连个洒扫的人都没了吗?”

“这个……奴婢不好说。”

“怎的不好说?”

“……自从娘娘犯病不受宠了,底下的人都懈怠得很,殿下来探望的日子总有些人想在殿下面前出出风头,所以会露个面。这几周殿下不常来了,这些人更是无法无天,有时候娘娘想喝口水都没人应……”

话未说完,两人已步入大殿,殿中无人。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奴婢原来是尚衣局的人,小时候不懂事犯了错要被杖刑,还是九殿下拦了下来奴婢才能活,如今九殿下不知何处,芸妃娘娘又这样可怜,奴婢要报恩怎么能离开?”

听到“九殿下”这三个字的时候念尘的眉心微微动了一下,声音也温和了起来:“如此苦了你了。倒是你这样知恩图报的人,我却不认得你。”

“其实奴婢是这几日才求管事的姑姑放了来这里帮忙的。”蔷儿耳根微微地红了起来,行礼道,“殿下与娘娘一定有话要说,奴婢便退下了。”

念尘抿了抿唇算是笑了,向寝殿走去。

又是隔了珠帘纱幔,榻上的女子又是行将离去。

而且……都是他做的。

太子妃和芸妃。

芸妃似是觉察到有人进来,忙挣扎着欲起身道:“皇上?”

念尘一阵心酸,轻声回道:“母妃,是我。”

“伦儿?”芸妃闻言忙问,一支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抬起,伸出来。

念尘忙握住芸妃的手,似曾相识的又冷又僵的触感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是尘儿啊。”芸妃弱弱的声音如同蚊蚋在轻叫,“装了这些年,临了了还竟真的糊涂起来了……”

眸子中闪过一丝惊惧,念尘克制了一会儿,恍然道:“母妃一直都是清醒的吧。”

芸妃吃力地坐起来,隔着帘子望着他笑:“若不如此,我如何能多享几年天伦之乐?即便尘儿你不是真心的。”

念尘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手心不住地冒汗,之后抬眼道:“母妃一早便知道?”

“不,伦儿失踪我自然焦心,也确成了个心恙之人,但不出三月便神志清醒了。”芸妃又笑:“我好后亦从未怀疑过你,毕竟你是我一手养大,又是那人的……我先前一直被慈母之心蒙住了,自然不会怀了阴暗的心思去揣度爱子。”

不等念尘面色苍白地发问,她又用拇指抚了抚那只依然握着她的冷冰冰的手:“可人之将死,心思也格外活泛些。自己中了毒终归是会有感觉的,而这毒是从哪来,想一想除了你那盏燕窝,还能是我自己准备的日常吃穿?”

念尘像被烫到一样慌忙撤了手,芸妃原就没什么力气,手便直直地垂在床沿。

见他面色惊惧不安,芸妃依然柔声细语,像是在宽慰他:“你也不必责备手下办事不力,不怪他们,是我自己觉察到了。我从前与医鬼交好,耳濡目染地总也学了些皮毛……”

念尘不答。

“尘儿,抬起头来,我并不怨你。当年是我求皇上恩准我把你接来宫中,这些年来我一直将你视若己出,即便知你始终与我生分,知道你对伦儿——甚至是对我的所作所为,我心中亦是疼你的。”芸妃说着,叹了口气,骷髅一样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鬓角,“只可惜,你这副冷酷无情的心肠,终究是随了……”

“随了父皇,我知道。”念尘终于开口,声音略微苦涩,“我知母妃待我极好,我亦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愧疚过,可我夜夜梦见自己生母死状,每每想起当年是母妃你向父皇告发我生母对程氏行诅咒之事,要我如何自处?”

“生母……”芸妃一时语塞,良久方苦笑道,“我年轻时当真以为他至少为一个人留了些真心,可到死方知他真是……好狠的心啊。”

她又正色道:“尘儿,有些事你不知道,可有些事你不能不知道。我知你恨湍洛是因为你所谓的生母清妃,可她一直记恨湍洛,又知道当年的事,便利用你来害湍洛。” 说着喘了口气,叹道,“而看样子,她的恶毒心思将要得逞了……又害了她,又害了你,可惜我没有早些进宫,不然断不会让她那样的毒妇养你那几年。”

念尘听得云里雾里,只当她是为程湍洛开罪,轻笑道:“母妃不会认为我会信你这胡言乱语吧?”

芸妃微愣,苦笑着叹了口气,轻声道:“也好,说了这样多的胡话,便是回光返照也终究熬不住了。你便只记着,你若是杀了湍洛,一定悔恨终生。”

念尘又是冷笑一声,双腿并拢跪好:“儿臣记住了,母妃便请安心上路吧,儿臣就跪在这里守着母妃,送您最后一程。”

芸妃便不再看他,身子慢慢脱力地滑落,斜斜地躺在了床上,面色渐渐苍白了,眼中却愈发流光溢彩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笑了一下,灿若阳春三月粉红初开的豆蔻,轻声道:“慕容子沐,你终于来接我了……”

言讫,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把自己这一生的无奈、这一生的记挂、这一生的意难平、这一生的泪难收,尽数吐出,然后香魂一缕,悠悠随风散去。

这时很配合地,一道响雷炸开,把念尘震得一抖。

他慢慢站起身,撩开纱帘,伸手慢慢覆上那双笑意盎然的眼睛,把尚且温热的眼帘轻轻合上。

他这时才看到她另一只手里一直握着一对小木人,是伦弟十岁那年拉着他一起做了送给她的。

其实何止是她当真待他如己出,伦弟也一直拿他当最亲的兄长。

念尘忽地想起当年刚入这绛云苑的时候正三岁,伦弟小琴絮几天出世,圆圆的小脸一见他便笑,小手小脚扑腾着直要他抱。

后来伦弟总是粘着他。

三岁时和他一起爬树。

四岁时和他一起捉蜻蜓。

十岁时和他一起习武。

十四岁时和他一起长跪在御书房门口求父皇三思,不要把琴絮远嫁和亲。被斥责后,他放弃朝政远走他乡,是伦弟备酒十里相送。

十六岁时伦弟一张清朗俊秀的脸上满是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七哥可好久没见我了,如今你不理朝政,我总想着要接过你的担子,连父皇也说我再长几年才学可胜过大哥,也许未来国玺会是我的呢。”

伦弟又怎知那轻轻巧巧说来等兄长夸奖的一句话,竟这等容容易易便犯了他的忌讳?

当年伦弟两岁,他教会他第一首诗。

“伦弟,这是三国时魏国公子曹子建的诗。”

“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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